醉眼看金庸-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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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给金庸戴上“汉奸卖国贼”的帽子。金庸这样写自有他的理由。这理由就在于首先要投合广大香港读者的口味。这里谈不上什么历史观,更与所谓的“现代精神”不沾边。
在《神雕侠侣》的后记里,金庸声称“企图通过杨过这个角色,描写世间礼法习俗对人心灵和行为的拘束”。金庸的这种自我标榜,也成为对“金学家”们的命题作文。不少人热衷于分析和研究金庸小说主人公的“叛逆精神”。严家炎先生在《论金庸小说的现代精神》中,也将这一点作为金庸小说“现代精神”之一种:“金庸小说虽也写古代,思想倾向却与旧式武侠小说大不相同,根本告别了‘威福、子女、玉帛’的封建性价值观念,渗透着个性解放与人格独立的精神。金庸写了许多至情至性的人物,他们率性而为,行侠仗义……他们我行我素……反抗几千年来形成的不合理的礼法习俗,具有浓重的个性主义色彩。杨过便是其中突出的一位。”紧接着,严家炎对杨过的“叛逆精神”有这样的描述:
在世俗人物眼里,师徒名分不可逾越,杨过和小龙女却无视周围社会的压力,偏要抛开这名分不管,由师徒变成夫妻。面对武林群雄的纷纷指责,杨过斩钉截铁地回答:“你们斩我一千刀,我还是要她做妻子。”即使知道小龙女被人奸污后,杨过仍不以为意,坚决要和小龙女结合,可见封建贞节观念在他心目中根本没有地位。杨过是礼教习俗的自觉的叛逆者。
归纳起来,杨过的“叛逆精神”也就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不顾“礼法习俗”而要与本是“师傅”的小龙女结为夫妇;其二,在小龙女被人奸污而“失身”后,仍不改初衷。
仍然是方爱武的《“文化工业”与金庸小说》一文,从“文化工业”的角度,对杨过的所谓“叛逆性”做了令人信服的消解。方爱武从三个方面对杨过与小龙女的行为进行了分析。第一,所谓“礼法习俗”,是一种社会性的行为规范,它植根于人类的社会性生活,也只对过一种社会性生活的人才构成制约。比如,一个人在社会中生活,终日赤身裸体地四处漫游,那是不成的。但倘若他独处深山,那他不穿衣服就毫无妨碍,因为不可赤身裸体这样一种社会性的“礼法习俗”,随着“社会”本身的不存在而消失了。杨过与小龙女,生活于与世隔绝的古墓中,正如方爱武所说,“不是在社会关系和社会文化中成长起来的”。他们缺乏“礼法习俗”的观念,毫不奇怪,因为“礼法习俗”对他们原本就不存在。金庸写这样两个并非在“礼法习俗”中成长起来的人,在“礼法习俗”根本不存在的地方对“礼法习俗”进行反抗,真是恰到好处地吻合了广大华人读者的“期待视野”。当杨过与小龙女置身古墓时,没有人会来干涉他们的“恋爱自由”,别说是师徒相恋,就是再离奇再古怪的“恋情”,也不会受到任何阻碍。然而,一旦他们离开古墓,与社会发生接触,就与“礼法习俗”迎面相遇,就有了矛盾,就有了冲突,故事就可以以吸引人的方式向前推进。而对于读者来说,杨过和小龙女与代表“礼法习俗”指责他们的“武林群雄”,都是可以接受的,都各有其理由而不令人反感、厌恶。杨过与小龙女本就“穴居野处”,他们不遵“礼法习俗”是情有可原的;“武林群雄”本就生活在“礼法习俗”中,他们对闯入社会而不遵“礼法习俗”者的指责,也是无可厚非的。这样,双方虽然有冲突,但与读者的心理却没有冲突。对于本就以招徕读者为目的的金庸小说来说,这一点非常重要。用方爱武的话来说,“如此,商品也就不会因为故事与消费者间的冲突而可能造成滞销”。
方爱武用来消解杨过与小龙女的所谓“叛逆性”的第二点,是指出“这种礼法习俗作为文本的背景早已不存在了。……事实上金庸不过是借一个现时代人都已接受的习俗来结构故事,因为不如此故事便不会曲折离奇”。在《神雕侠侣》后记里,金庸自己也说:“师生不能结婚的观念,在现代人心目中当然根本不存在。”金庸以现代人都已接受而那时的人视为大逆不道的行为来结构故事,使故事曲折离奇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则是在大众读者面前巧妙地做一番“打死老虎”的表演。对于“文化工业”来说,对于畅销文学来说,“打死老虎”是一种取悦读者的有效手段,巧妙地、合理地使用这种手段,总能有很好的效果。在现代人心目中,师徒不能通婚这样一种曾经极为森严的“礼法习俗”,已经是一只死老虎,但它毕竟曾经是一只凶猛的活虎。俗云,“虎死不倒威”,“虎倒雄风在”,对于一只脚虽已迈出封建礼法时代,但另一只脚尚停留在旧时代的广大中国读者,这样一只死老虎虽不再构成现实的危害,但打这样一只死老虎却仍具有很强的刺激性,仍能让人嘴巴大张地盯住观看。真正的反叛,是对在现实生活中占主宰地位的“礼法习俗”的反叛,但这样一来,就必然与大众读者的心理观念发生冲突,对于以取悦最广大的读者为目的的金庸小说来说,这无异于自杀。在大众面前打活老虎,只能把他们吓跑,他们的心智只适合于也只热衷于欣赏打死老虎。所以,要在作为“文化工业”的金庸小说里,找到真正具有现实意义的“叛逆精神”,那无异于缘木求鱼了。
方爱武用来消解杨过“叛逆精神”的第三种方式,是援引作品中的几处细节来证明“杨过的行为并无多大怪诞之处”。小龙女“误失贞节”而杨过仍不悔婚约,这是因为本有“山盟海誓”在先,且小龙女也对自己的“过失”悔恨不已。不过,在我看来,金庸设置这样一种矛盾,也仍然是在大众面前表演“打死老虎”的游戏。所谓“贞节观念”,在现代人心目中也变得很淡薄,对这样一种观念的反叛,在理论上现代人完全能够接受。但这种观念毕竟曾经十分有力量,所以对它的把玩,仍能激起大众读者的兴趣。试想,倘若杨过因小龙女的“失身”而抛弃她,在大众读者眼中,他一定是一个心胸狭隘、背信弃义的“小人”,他们对金庸的小说,也就不再会有那么大的兴趣。既然如果采取某种行为就会遭人唾骂,那不采取这种行为就谈不上有丝毫反叛色彩。以敢于突破师徒名分和敢于破除“贞节观念”这两种方式来表现杨过对“礼法习俗”的反叛,都不过是金庸在巧妙地施展着对大众心理的搔痒术。方爱武引用了小说结尾处杨过的这样一番内心独白:“二十余年以前,郭伯伯也这般携着我的手,送我上终南山重阳宫去投师学艺,他对我一片至诚,从没半分差异。可是我狂妄胡闹,叛师反教,闯下了多大祸事!倘若我终于误入歧途,哪有今天和他携手入城的一天?”想到这里,杨过甚至不禁汗流浃背,心惊胆战起来。方爱武以为,小说最后让杨过来一番这样的忏悔,“已彻底消解了杨过的‘叛逆性’”。这样说当然没错。但我以为,金庸在这里是袭用了中国俗文学中长期流传的“浪子回头”的叙事模式。“浪子回头金不换”,是中国人常说的一句话。作为一种文学现象,一定程度地胡闹过几年再幡然悔悟、改邪归正者,比那种一贯的好人或一贯的坏人,对大众读者更有吸引力。金庸严守分寸地写杨过的“胡闹”,是为了撩拨读者的兴趣,激起读者的好奇心,最终写杨过的忏悔,也是为了让读者对这回头浪子更加怜爱。至于是否“消解了叛逆性”,金庸是并不在乎的。
所谓“批判性”,也是“金学家”们拿出来证明金庸小说具有“现代精神”的重要证据。在《论金庸小说的现代精神》中,严家炎说:“最能说明金庸小说富有现代意义的,也许还是他作品中潜藏的那种独立批判精神。”作为例证,严家炎首先举了《射雕英雄传》中揭露了“真正害死岳爷爷的罪魁祸首,只怕不是秦桧,而是高宗皇帝”一事。岳飞的死因,即便在当时的有识之士和熟悉朝政者,也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在现代,则更成了史学界乃至整个知识界的一种常识。在通俗读物里卖弄一点学术常识,也是一种有效的包装术,对于作品的畅销,对于提高作品的“文化品位”,都大有裨益。但若说这是一种“独立批判精神”,是一种“现代意识”,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了。是赵构而不是秦桧害死了岳飞,这是一种对历史真相的认定,不关乎“意识”和“精神”的时代性。严家炎证明金庸小说具有“独立批判精神”的另一个证据,是《笑傲江湖》、《鹿鼎记》影射了其时大陆的“文化大革命”。即使金庸在写作这几部小说时,真的有意与大陆的“文革”联系起来,那也同样是发现了对于招徕香港读者,大陆的“文革”中有可供“利用”的素材。如果说金庸有意以武侠小说的方式面对香港的大众读者批判“文革”,这事情本身就是滑稽的。如果大陆的“文革”真的给了金庸以灵感,那合理的解释只能是金庸拿大陆人民的苦难博取其时的香港人茶余饭后的一笑。在没有“文革”的地方批判“文革”,充其量也就像杨过在古墓里反叛了礼法一样,没有什么可称道的。不是说金庸小说全无一点“批判性”,作为一种畅销策略,“大众文化”显出一定的批判姿态是必要的。但并不是真的要批判什么东西,关键是要做出这种批判的姿态。这样一种批判姿态,其限度在于与大众观念相吻合。倘若批判姿态过于激烈,就可能失去大众读者的支持。金庸深知其中奥妙,因此他的小说总是把批判的姿态设计得十分精确。批判师徒不能结婚的“礼法习俗”,批判“贞节观念”,都是这种精确性的表现。对于金庸小说的所谓“批判性”,还是方爱武先生在《“文化工业”与金庸小说》中说得好:“在一定条件下运用‘批判’正是文化工业的现实策略。文化工业目的是取得商业利润,而体现的实质是维系主流意识形态的统治,方式是通过对现文化的认同,手段是借传媒等现代技术手段。所谓对现文化的认同包括对流行社会观念、社会价值观的认同。一个社会在上升时期也有改革与批判的要求,香港以及中国大陆就处在这样的时期,金庸小说要迎合消费者心理,批判是使其商品增值的手段之一,关键是看如何批判?设若香港或国人强调‘贞节’,而金庸通过思考认定贞节有碍两性关系的自然交流,于是在小说中施行之,即使理由充分怕也不得商品利润,《明报》或许早就办不下去了。但设若不批判,金庸怕也要失人之口味,味不对口,利润亦是不得,于是就有了批判,但批判死去了的观念又不会拂逆活人的心意,商家的聪明、政治家的敏锐同时在这一步中实现了。”作为一个现实生活中人,查良镛是否具有“独立批判精神”,与以“金庸”为笔名写下的武侠小说中是否具有“独立批判精神”,是两回事。即使查良镛具有“独立批判精神”,但当以“金庸”为笔名编制武侠小说时,他的“独立批判精神”也无由表现。因为每天刊载武侠小说的那块版面,是用来赚钱的地方,而不是供人发表个人见解的地方。
在《论金庸小说的现代精神》一文结尾,严家炎先生语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