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灵魂 作者:李佩甫-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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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秋风听了,愣愣地。
六
下雪了,抬头望去,一片洁白。所有的房顶,都象是戴上了白帽子。树也白
了,枝枝丫丫都冰溜溜的,站出一行白静,很礼仪。
雪粉粉地下着,象细箩筛下来的面,可它落到地上就黑了,是被车轮轧黑的。
快过年了,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特别多,送礼的、置办年货的,拥拥挤挤
地堵在路上,把马路上的雪轧得一沟一沟的,一结冰,就滑了,很不好走。
陶小桃还是想在雪地里走一走,一个人走。
脱下了那穿了近三年的制服,出了商场,陶小桃眼里的泪又下来了。她不知
道自己哭什么,就是想哭。她本是奔着“阳光”来的,“金色阳光”。那日子历
历在目……可她却不得不离开了。
陶小桃并不是一个盲目的人。敢于离开,她心里也是有底的。北京那边,有
一个人一直和她通着信呢。这信通了四五年了,她和他之间的联系从未中断过。
她呢,一直守口如瓶,从未对别人说过。说来,她跟他是偶然认识的。这人
是北师大的,原是那位来讲礼仪课的教授带的研究生,一个“四眼”。他跟教授
一起来过商学院,两人也不过匆匆见了一面,模样还文气,此后他就不断地来信
……
后来,陶小桃也有些关于礼仪方面的问题向他请教,一来二往,两人就算是
接上气了。他一直动员小陶到北京去发展,可小陶一直迟迟疑疑的,这事就拖下
来了。
现在,她可以去了。
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陶小桃内心是很复杂的。这座城市给她留下了太多的
记忆,她从童年一路走来,几乎每条街都有她的脚印。她曾有很多的幻想,可就
象落叶一样,一次次被扫街的扫去了。有时候,仅仅是因为一厘米;有时候,是
因为一分两分的误差;有时候,又是为了一个说不清的原因……可这一切都有姥
姥的教诲做底,她撑下来了。是跟着姥姥的那几年,使她学会了自立,阳光,热
爱生活。姥姥寡居,别看她独自生活在四川的一个小县城里,可她一直都活得干
净利落。老人每年都种很多花,开花的时候,她会把花一束一束、一盆一盆地送
给邻人,笑着。
长期以来,陶小桃一直是个凭感觉生活的人。说来,她并不是为那个职务离
开的。之所以离开“金色阳光”,是因为感觉不对了。感觉是个什么东西呢?她
自己也说不很清楚。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那个人变了。那个她曾经非常敬佩的
人,变了。她甚至说不清他是那一天、那一个时刻变的,可当她走进那个办公室
的时候,她就明显地感觉到,他变了。甚至可以说,陶小桃对“危险”有一种天
然的敏感!说到“危险”,这可能有点过。她只是感觉不好,也没有别的什么。
可怎么就不对了呢?
雪仍然下着,陶小桃穿着鸭绒袄,围一大围巾,把自己裹得紧紧实实的,可
心里还是冷。不管怎么说,离开“金色阳光”,她还是有些不舍……那么,该不
该见上官一面呢?就是走,也要给她说一声啊。她有些犹豫,人家毕竟是一家人
了,她要说长道短的,很不好哇。可是,那么多年的情份,要是不提个醒儿,做
人就有些亏欠了。她心里说,去看看她吧,那怕什么也不说。
于是,陶小桃就买了一袋子水果,去看上官去了。
上官正半躺半靠在倚在床上翻书,一听说小陶来了,高兴的要死!高声喊着
:“桃,桃,你也不来看我,我可想死你了!”
小陶笑着说:“我哪有你那么有福啊。成天上班,都快累死了。怎么样,还
好吧?”
上官一手扶着腰,站起身来,半嗔半怨地说:“真是愁死了!一天到晚就为
了个他……你摸摸,宝宝让阿姨摸摸,正动呢,整天在肚里练拳击,快折磨死我
了。”
小陶上前抚摸了一下上官的肚子,侧耳听了听:“个不小呢,又是一个小任
秋风。快了吧?”
上官说:“快了。你说我咋办哪?想想都愁。我都后悔死了。”
小陶说:“是女人总要生孩子的,这不早晚的事么。把孩子生下来,有保姆
呢,你怕什么?不过,你得多走走,别老躺着。”
上官问:“商场没什么事吧?”
小陶说:“没什么事,正是旺季,挺好。”
上官突然改了话题,说:“小陶,你说实话,江雪没找你什么麻烦吧?”
小陶不想多说,就随口说:“也没啥。就是点个名啥的,我这脸皮,磨磨也
好。”
上官说:“有句话,本来不该说。可我还是要告诉你,对江雪,你还是要注
意!”
小陶望着上官,话都到了嘴边,她又咽下去了。她觉得,上官快要生了,还
是不说为好……就说:“没事,我会注意的。”
上官望着她:“你心里有话,没给我说。”
小陶说:“以后有时间。你就好好生孩子吧。”
上官见她欲言又至,不想说,就算了。接着问:“你的那一位呢?能不能给
我透一点?”
小陶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可是,临走的时候,陶小桃踌躇再三,回过身来,说:“上官,有句话,我
还是想说。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那是我有离开的理由。你那个人,你也要多
关心他。”
当时,上官只是点了点头。等送走小陶后,上官的脸色却一下子变了。
十四章
一
这还是柳树巷么?
每每站在这个路口,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流,邹志刚就会生出无限的感慨。
有谁还记得,当年,老邹家的龟孙子,挎着书包上学的样子?有谁还会迎着
柳树巷的一抹阳光,喊一声,“看,老邹家的龟孙子回来了。”
现在,柳树巷已经不存在了。它在第一批拆迁中,就被推土机灭掉了。如今
它成了一条宽宽的马路,这叫经九大道。不,经九路太长了,当年的柳树巷只占
很小的一片,是一个弯弯曲曲象鸡肠子一样的巷子。如今,它连一片瓦都没留下,
留下的只是记忆中的方位。柳树巷永远永远从大地上消失了。
可在邹志刚的记忆里,它还是存在的。
邹志刚是跟着爷爷长大的。当年,父母都在外地工作,邹志刚独自一人跟着
爷爷奶奶生活。更早一些,好象爷爷开过一个卖酱油杂货的铺子。后来,定成份
的时候,爷爷成了小业主。也仍然是卖酱油,只不过铺子是公家的。自邹志刚记
事起,他们就住在柳树巷,一个很促狭的两间小房里。爷爷是很恭谦的一个人,
他的袖子上永远套着一个深蓝色的套袖,夹着一个算盘上班,又夹着一个算盘下
班,那算盘本是可以不夹的,爷爷说,他习惯了。
记忆中是没有柳树的,柳树巷没有柳树,这很怪。恰同学少年时,邹志刚也
是带着蓝色套袖长大的。那时候,柳树巷充满了孩子的吵闹和大人的打骂声。记
得有一户人家,两口天天打架,有一天晚上把一个盛满水的大水缸都顶翻了,两
人在水里继续打,象泥母猪一样滚来滚去……印象很深。那时候,他最怕的一个
绰号叫“大肚”的、蹬三轮车的光头老人,那人总是等在巷口处,伸着手说要揪
他的“小鸡鸡”……那时,他与柳树巷的坏孩子惟一的区别是,他的袖子上总带
一套袖。跟爷爷一样,他的套袖是奶奶缝制的。也许,正是这个套袖锁住了他的
顽皮,使他继承了爷爷的恭顺、谦和。就因为那么一个小业主的成份,在邹志刚
眼里,爷爷那所有的日子都象是从时间的缝隙里偷来的,这里边有一种含在骨头
缝里的颤傈。当然,那算盘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爷爷胳肢窝里夹的那个算
盘,一个珠子一个珠子拨,会啪啪响……后来,邹志刚就成了从柳树巷走出的惟
一的大学生。
一个人的历史也是可以篡改的。改不掉的是镶嵌在骨头缝儿里的东西,可骨
头缝儿里的东西别人是看不到的。邹志刚本是从老城区走出来的,可在单位里,
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柳树巷背景。人们只知道,他是从北京一所名牌大学毕业的。
这就够了。
可柳树巷毕竟具体地存在了那么多年,每当走到这个路口时,望着那些新建
的、鳞次栉比的楼房,邹志刚会心里一热……这时候,他就象站在岁月的面前,
那是烟化了的岁月,有一种叫人忘不掉、却又想逃跑的、凭吊般的疼痛。此刻,
假如碰上熟人,他就会说:“我顺便回家看看。”
家在哪里?看什么呢?他是很恍惚的。他真正意义上的家,根本就不在这一
片。可在他的内心深处,这个“柳树巷”又无处不在。他心里总有一个算盘在响,
也总是怕着点什么,怕什么呢?这又说不清。在此后的日子里,这心结使他慢慢
地熬成了一个既守规矩又坏着自己的“老客”。
应该说,他还是一个很有上进心的人。大学毕业,先从商业局的一个职员做
起,后来慢慢地当了科长,尔后一跃成了“万花”的老总。当有了一定条件后,
社会也逐渐开放了。可谁也想不到,邹志刚最先的精神生活,是从歌厅开始的。
自从街头上出现歌厅,他就借夜里值班的名义成了一个“老客”。白天里,
他是堂堂的老总,正襟危坐;夜幕下,一个人,象个独行侠似的,他成了一个
“老客”。
最初,他是无意的。
他当然记得第一次进歌厅的情形,带他进歌厅的是一个供应商。站在歌厅二
楼的一个大玻璃窗前,他的惊愕不亚于撞见了鬼!是的,第一次,他就是这样的
感觉。他一下子傻了,玻璃窗后边站着那么多的姑娘,姑娘们一个个穿着很露的
裙装,一排一排地站在那里,就象是挂着的、极其鲜亮艳丽的、一匹匹的待售的
——肉!真的很“肉”!每一匹“肉”上,都戴着一个圆形的小标牌,那小标牌
是白底红字,上标着123456……她们一个个看上去是那样年轻,那样美丽!这场
面整个晚上都缠绕着他,那影像一再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就象是反复放映的动
画!她们,她们一个个都很健康,也好象不缺吃不缺穿的,怎么就不能干点别的
呢?!这个疑问,也是刺激,整整缠绕他了一下晚上!这也是对他的世界观的一
次摧毁,于是整个晚上他都心神不定的……于是,第二天晚上,他想都没想,就
一个人去了。他心里说,他要看看这是为什么?可就这么看着看着,他不由地滑
进去了……“老客”的身份是可以随时转换的,马老板驴老板牛老板都可以乱叫,
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玻璃窗后边的女孩随你挑……尔后是灯熄人散,付钱走人,
反正谁也不认识谁。这很好啊!
可时间一长就不行了,这对上过大学、有了一定地位的邹志刚来说,就显得
轻薄、粗浅,甚至很交易、很动物、很没意思。于是就很想“情感”一下。可这
情感的度又不好把握,弄不好就走得远了,滑进去了。他跟苗青青的交往就是这
样,开始是很炽热的,想着、盼着、天天打电话,那情感就成了感情了。很细腻,
很浪漫,很温馨,恨不得用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