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为谁春 作者:黍离(完结)-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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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一阵风似的冲过大门,窜进正厅,端坐在大堂的爹娘,吃惊的看着乖巧有礼的儿子,气喘嘘嘘的出现在眼前。
乍见熟悉的亲人,容若的眼睛开始潮热,他只想扑到父母的膝下,向他们哭诉所受的委屈、惊吓。
但他的父亲,纳兰明珠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将他滚到眼边的泪水生生逼回。
明珠没有问他遭遇到什么,也没有问他是否出了大事,而是用责难的眼光打量着犹自喘息的少年,沉声问道。
“你怎么回来了?”
火热的心凉了下来,如果说以前的容若不谐世事,但从方才修罗场侥幸逃离的纳兰,好像在片刻间变得眼目清明,能看见许多往日看不见的事物,此刻的他分明在父亲眼中察觉到一丝难以形容嫌恶,就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引以为荣的儿子,而是一件失败的作品。
“玄…皇上叫我回来的…”
他本来想说玄烨,他跟康熙相处时候,都是这么叫的,可在话出口的那一刻,突然想起那人已经是陌生人,不是他的玄烨哥哥,而是一个陌生、冷酷的帝王。
“你做错了什么,被皇上如此狼狈的赶了回来?”
如果说第一句话,容若还可以假装是父亲在掩饰对他的关心,此刻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已经清楚的表达出,父亲关心的根本不是眼前这个人,而是他以不体面的方式跑回来的这件事。
容若有些眩晕,身体也跟着摇晃,好似直到现在,才体会到方才那场雨是多么的冰凉。
他的沉默,被明珠视为默认和心虚,于是,明相的脸色越发难看,一抖手,将手中的茶杯摔在容若面前,尖锐的碎裂声似乎能毁灭一方天地,容若从不知道——瓷器碎裂的声音会是那样的惊心。
“我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把你送进去,你倒好,居然被赶了出来,你把纳兰家的脸面都丢干净了!”
容若只听见大脑“轰隆”一声,满身的鲜血都往头上涌,眩晕的几乎站不稳身子,熟悉的厅堂突然扭曲,陌生的让容若再不认识。
他在沉默中抬首,晶亮的双眸望了眼暴怒的父亲,抿了抿双唇,扭头向外跑去,只留给他们一个倔强的背影。
“你滚!有本事滚了就不要回来!”
耳畔传来的声音,异常遥远。
容若从家中跑出的时,甚至没能换下一身湿衣。
他只是垂着头,发力奔跑。
他不知道要跑到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
他只是一直在跑。
持续的、不间歇的跑着。
蒙蒙的细雨已经转为瓢泼大雨,猛烈的雨水打在脸上,不仅冰凉,更带着难以言喻的刺痛,街道在雨中变得模糊,天也晦涩的看不清楚。
容若不停跑着,衣杉尽湿,发丝散乱。
他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何处,后面的记忆变得很模糊。
恍惚中,他似乎去过几个朋友的府邸,那些在宫中交情极好的世家子弟,却是讥笑着,将一身狼狈的容若重新赶回雨里。
“你以为你是谁?”
“你若不是纳兰家的公子,就根本什么也不是!”
容若其实很解释,想解释他只是从家中跑了出来,并不是和父亲断绝关系。
可是冻得发紫的双唇,却连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只有眼睁睁得看着自己,被那些玩伴奚落,赶出府门。
原来心痛到极点就不会再痛了。
天都塌了,地都裂了,这一点痛又算得什么?
失魂落魄的少年在长街上徘徊,游魂一般,曾经晶亮绚丽的眸光,一夕泯灭。
原来,一夜长大,是要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胸闷欲裂,纳兰自梦中惊醒,没有尽头的绵雨,奔跑的少年,全都不见了;暗淡的光线,华丽的车厢,四周游动着淡淡的熏香。
恍如隔世。
“怎么了?看你满头是汗。”
纳兰怔怔的扭头看向端坐的帝王,拜那句冬郎所赐,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又被开启。
痛楚来得毫无预兆。
康熙放下了书稿,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用关切的目光打量这个神色怔然的臣子,轻声询问道。
“做噩梦了吗?”
纳兰看着他,轻摇了摇头,他此刻很想大笑,而他也确实笑了出来,只是那笑中带着说不出的苦涩和惨淡。
噩梦有什么可怕,我一直生活在噩梦中,哪里还会再怕?
英明的君王啊,其实你不必如此费心,纳兰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
信仰崩溃之后,纳兰已不是当初的容若,更不是那个纯洁无知的冬郎。
失魂落魄的容若被额娘找回了府中,大病数月,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要么做一个整日斗鸡走狗、惹是生非的败家子,在父母彻底嫌弃和绝望目光下,安享着旁人无从理解的自由。
要么就接受这个真实的生活,听从父亲的安排,为纳兰家族、为叶赫那拉氏效力,奉献一切、牺牲一切,然后顶着雍容华贵的浊世贵公子的光鲜外表,慢慢烂死于名利、权势融合的泥潭中。
病中的他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他甚至想就这样一病呜呼、英年早逝,如果这样做,至少他不用再去烦恼。
可是他到底还是纳兰性德,是叶赫氏的后裔;他的曾祖父金台什是明朝忠臣,当满族首领努尔哈赤兵起建州时,金台什不顾与努尔哈赤的姻亲关系,坚守城池与这个妹夫顽抗到底,兵败之后于城自焚而亡,死不称臣。
纳兰的身体里流淌着同样烈性的血液,他挣扎,他不甘。
如果生存是一项考验,残酷的争斗就是一场挑战,他,纳兰性德怎么能在战争没打响之前,投降认输?
他不想死,他不能死,他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抱这样的信念,纳兰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
现在的纳兰,已是再世为人了。
纳兰注视着康熙,唇边的微笑久久不褪。
生存是怎样的残酷,纳兰早已懂得,纳兰没有野心,也不想称王称帝,纳兰不想要权势,也不喜欢背叛,纳兰想要的只是一点自由,可以证明自己并没有被那个泥潭淹没的清白。
康熙注视着这个浅浅低笑的臣子,他似乎看出笑中的凄然和一丝难以察觉的讽刺,但他并不明白纳兰为什么一直在笑,更不明白,为何明知道这个人看穿了自己的温情策略,明知道这个人并没有被自己收服,本该动怒的自己,却连一点火气也提不起来。
不仅如此,他的心中更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感觉,就像品名一杯醇茶时,留在舌尖的、极轻、极淡的苦涩。
康熙十五年,五月己亥,抚远大将军图海败三藩叛党之一的王辅臣于平凉。
康熙自京城的驻防赶回紫紧城的路上,就听到这个振奋人心消息,朝野上下一片欢欣,持续多日的低压,终于有消散的趋势。
当初力排众议,任用大学士图海为抚远大将军,并予他统辖全秦之权的康熙,按理应该很高兴,可是当朝野内外一片欢腾之时,于御书房中当值的纳兰性德,静静看着这位英明神武的年轻帝王大发雷霆。
“图海居然为这种人求情,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朕当初是如何待他的?给了他多少便宜行事的旨意!王辅臣是如何报答朕的?三藩叛乱,他第一个起兵响应!皇祖母居然为这种人请命,居然叫朕将他收为己用!这种人,朕怎么敢用!”
勃然大怒的康熙将手中的奏折狠狠摔在地下,身体因怒气剧烈起伏着,殿中静悄悄的,所有的近侍都想法躲了出去,生怕一个不留神,成了帝王怒火下无辜的炮灰。
纳兰也想跟着躲出去的,却在帝王噬人的眼神下,僵在原地,亲眼目睹稳重老成的帝王暴怒的一面,想起那些近侍留给他的“自求多福”的眼神,心中不断盘算着脱身的法子。
他的再三缄默并没有起到作用,此刻帝王怒火中烧的龙目,正对上了他。
“纳兰你来说,皇祖母凭什么要朕饶了这个人!”
纳兰在心中长叹一声,自那次马车中的‘交心’后,他已经竭力避免与康熙的正面冲突,可是该来的,还是躲不过。
弯腰拾起图海费尽心思纂写、却被康熙摔在地上在呈文,纳兰将奏折整理好,重新放回书案,这才抬头道。
“臣以为太皇太后所言甚是。”
康熙原以为他会顺着自己的话说,却没想到碰上个不冷不热的钉子,勉强压了压心中的怒火,冷哼一声。
“有什么道理,你倒说来听听。”
“王辅臣,山西大同人,人送别称马鹞子,原是明朝起义军,降我朝后隶汉军正白旗…作战经验丰富,是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
“哼!若是将帅之才都可堪大用,那些前朝叛军朕也不用斩了,都留着给朕收为己用好了。”
“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朕凭什么要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凭他杀了经略莫洛?还是凭他占据陇东地区,拥兵为重?还是凭他策动宁夏兵变,陕甘震动?”
康熙的声音越说越响,方才强压下些许的火气,又涌了上来,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
“就凭他做过的这些事,朕让他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纳兰静静得看着暴怒的帝王,平静道。
“就凭他曾任陕西提督,驻军平凉,就凭他曾使宁夏兵变,陕甘震动。”
康熙全身一震,怒瞪着眼前之人,眼神透着“你最好给朕解释清楚”的信息。
“宁夏、陕甘实属贫瘠之地,民风彪悍,化外之民只信服他们认定之人,不懂得顺成天意难以教化,王辅臣方降于图海大将军,下面的兵士、百姓未得安抚,于惶惶不安中,等待朝廷的处置。”
“若此时因一时意气诛杀王辅臣,非但不能起杀一儆百的作用,反而会寒了人心,与动荡不定的局势并无益处,太皇太后此举,正是以大局为重,不计前嫌,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也是有安抚军心之意。”
清冷的话语如水一般倾泻而出,客观分析着当前局势,康熙内心深处也知他说得句句在理,不知为何,那清冷的话语流淌入心底,非但不能扑灭一腔怒火,反而有化水为油,火上浇油之效。
“一时意气?哼哼,你是说朕不以大局为中,只因一己之私杀人泄愤喽!”
“臣绝无此意。”
“你就是这个意思!”
康熙突然暴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勃然大怒道。
“先祖有云,宦官与后宫之人不得干涉朝政,朕不过随口问了句,你倒趁机教导起朕来了,是谁给你这种权利!”
“皇上!”
纳兰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的看向康熙。
他已经见识过康熙的苛责刁难,但在他心中,康熙无论如何冷酷无情,为帝都不失为一个英明贤达的君主,而此刻这个素有睿智之称的皇帝,竟然也会无理取闹,颠倒黑白。
且不说起先是他询问自己的意见,单那句宦官与后宫之人不得干涉朝政,竟将他纳兰性德,堂堂御前侍卫视为阉党妇人之流,实在是辱人至深!
世间唯一不能忍之事,便是事事可忍!
纳兰性德还没有妥协到能忍受这种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