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2005夏至未至(原版)-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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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起身来想去倒一杯热水,结果碰翻了床头的台历。厚厚的台历散落下来,每一页上都有自己写给青田的话。离开浅川来北京之后,每一天遇见都会在台历上写下自己想对青田说的话,这已经形成一种习惯。在孤单的世界里,在静默的世界里,还可以对着一个人说话,是苍白的生活里唯一一点让人欣慰的色泽。遇见拿起来,一页一页地翻回去——
青田,北京的冬天比我想象中还要冷。浅川是在更北的地方啊,怎么会比北京温暖呢?我想不明白。好想问问你,可是你又不在身边。
今天接了一个演出的机会,好开心。本来想打电话给你,却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勇气。
今天在街上看见一个人穿的外套,红色的,和你那件一模一样,我竟然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了一整条街,后来被我跟丢了。
你说我到底是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呢?
……
遇见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才明白自己竟然已经离开那么长的一段时光。那些懊恼,沮丧,软弱,在一瞬间冲破警戒线,泪水啪啪地打在手背上,是久违的温度。而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哭过了呢?
遇见在地板上坐了一下午,夕阳从窗外缓缓地切割过去,变幻着天光和温度。房间没有开灯,在日暮之后显得一片昏暗。在这些庞大的黑暗里面,遇见想,我还是回浅川吧。
走得很干净。
仔细想想,在北京半年下来,竟然没有任何需要带走的东西。自己怎样的行李过来,又带着怎样的行李回去。这算不算是一种悲哀呢?能不能说自己这半年在北京的生活,没有任何意义,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原点?
可还是多了一个累赘,而且是很大的一个。
遇见看着自己身边吹着口哨的段桥,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本来是好心地去和他告别,没想到他死缠着也要跟去浅川看一看,因为平时听自己描绘那个城市的香樟描绘得太多了,就想去看一下那个没有一整片阳光的城市,而且正好学校这个星期是大学生运动会,便利店也有其他代班的店员,所以就死皮赖脸地跟了去。
遇见本来是想告诉他,自己回去了就不会再回北京了,又一想,还是不要说的好。
窗外的太阳高高地悬挂着。火车发出熟悉的咣当咣当的枯燥的声音。遇见转过头去,阳光正好照着段桥的侧脸,一半浸在阴影里,一半在阳光下毫发毕现。高高的鼻梁,整个人显得很精神。嘴角的两个酒窝在安静地熟睡时变得若隐若现,只有在他微笑的时候,才会看到那两个明显的酒窝。以前一直觉得有酒窝的男生太秀气了不值得信赖,可是段桥却不会给人带来这样的感觉。顶多是孩子气吧,遇见想。
后来就微微地有些困。初夏的阳光总是带着惹人的睡意。遇见靠着车窗睡了过去。醒来睁开眼就看到连绵不断此起彼伏的香樟。公路的两边,小区的中央,大厦的门口,城市间的绿地中,全都是这些肆意铺展的绿色。
浅川,在隔了半年的时光之后,再次站在这块熟悉的土地上时,遇见竟然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北京这半年发生的一切都像是梦境一样,模糊不清,被揉在一起发出暗淡的白光。而现在就像是大梦初醒,被刺破眼帘的阳光照得微微地发怔。
身边的段桥开始大呼小叫,他挥舞着手,说,真漂亮啊,我第一次看见这么茂盛的香樟呢!普通的一句话,却在遇见心里激起波澜。在那一瞬间,遇见竟然想起母亲留下的日记本中对父亲的描写,那个时候,年轻的父亲也是突然地说,真漂亮啊,我第一次看见海呢!
怪想法。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竟然会莫名地想起自己的父亲。也真够奇怪的了。眼前这个毛头小子么?别开玩笑了。遇见自嘲地哼了一声。
“干吗?”段桥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瞪大眼睛问。
“不干吗,”遇见站起来,“快拿行李下车吧。”
第80节:2002夏至。流岚。樱花祭(4)
“少来,”不肯罢休的语气,“你用鼻子出气的声音聋子都听到啦,快说,干吗?”
遇见和段桥说好了,让他不要跟着自己,自己要好好地在浅川逛一下。因为浅川不大,所以也不担心段桥会迷路。遇见把行李放在住的旅馆里,然后一个人背着个背包到大街上溜达去了。
重新走在浅川的街道上,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在心里荡出一层又一层透明的光圈。浅川还是这样宁静,似乎再过一千年一万年,它依然会像现在这样,永远是香樟覆盖下的夏天,带着浓烈的热度,包裹着人们千姿百态的生活。风依然沿着墙角奔跑,还是有很多的孩子背着书包低着头看着脚尖快速地行走,书包里是沉甸甸的试卷和参考书,头发扎起来,长长的马尾。
双腿自由来去,目光沿路描红。当看到浅川一中大门的时候,遇见才像是从梦境中挣脱出来一般清醒,自己怎么又走到这个地方了呢。
没有告诉立夏自己要回来,现在依然不想打扰她。应该快高考了吧。从立夏回给自己的信里就可以看出来,高三真的是炼狱一样的日子。极度缺乏的睡眠,高强度的脑力消耗,脆弱的友谊,暗地里的较劲,名校的保送名额,一切美好的面容都在高三这一年露出丑恶的嘴脸。
而此刻,立夏又在干什么呢?
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在所有人都离开的教室里面,听着傅小司帮她讲她难懂的化学题呢?哦,应该不会吧,立夏已经转到文科了。是正在拿着饭盒穿越那些茂盛的香樟走向学校的食堂,还是站在阳台上眺望着对面的理科楼,就像自己在没离开的时候那样眺望着文科楼?抑或是坐在学校的湖边上,背着那些长长的英文词条。还是正在独自穿过阶梯教室外那条阳光充沛却格外冗长的走廊?
所有的想象都在脑中瞬间成形,然后瞬间消失,再产生新的想象。可是,这些都仅仅是停留在自己的意想之中,遇见不敢走进大门。
暮色四合。光线渐渐暗淡下来。偶尔有走读的学生从车棚里把自行车推出来,推出校门后就骑上去,沿着两旁长满香樟的下坡山路骑进浅川市区。
那些学生经过遇见的身旁,目光偶尔打量,或者直接忽略。在那一瞬间,遇见觉得自己似乎从来就未曾与这里融为一体,而那些面容年轻的男孩女孩,才是这里的主人,自己,像是一个多年前的过客。那一瞬间,悲凉的情绪从心底缓慢地扩散出来,像是以前做过的关于扩散的化学实验,一滴墨水滴进无色的纯净水里,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把一杯水染成黑色。
立夏,你肯定不会想到,在你以为我还在遥远的北京的时候,我们曾经隔着一个校门的距离。在来的路上,我想了好多的话想要对你讲,我甚至设想了一千种我们重逢时的情景,你是会像以前一样抱着我撒娇般地开始哭泣,还是会开心地大笑起来?可是,当我真正站在这里的时候,我心里却第一次有了恐惧。我甚至为自己离开了又回来感到耻辱,我不想让你看到一个这样失败的我。我甚至没有面对你的勇气,当初那个执意要离开浅川的遇见,如今这样灰头土脸地回来,这不是个笑话么?而我就是那个画着大花脸逗大家开心的小丑。我不要这样。
我望着这个被香樟覆盖得严严实实的校园,觉得那是你们的世界,干净而纯粹的学生时代,烙印着香樟和凤凰花的年代,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遥远得像是以前我们一起躺在草坪上看过的那些星辰。
我突然想起你说过的话,你说,就算分离得再遥远,可是头顶上,都还会是同一片星空吧,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不能觉得孤单。
你知道吗,在离开你们的这些漫长的日子里,我就是靠着你说过的那些话,在寒冷的黑夜里,重新觉察出温暖来。
——1998年?遇见
其实在遇见的设想里面,应该是自己默默地回到浅川,找到青田,那个自己唯一信赖、可以在他面前表示出软弱的人,抱着他大哭一场,把在北京受到的委屈全部哭出来,然后就回到之前和青田的平静的生活中,也不要告诉立夏他们自己回来了,一直安静地等待他们高中毕业离开浅川。她不希望立夏看到一个失败的自己,等立夏他们去了另外的城市之后,再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回来了。
可是这些想象在遇见走到STAMOS门口的一瞬间像是烈日里被泼到滚烫的马路中间的水,咝咝地化作白汽蒸发掉了,连一丁点的水迹都没有留下。
像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遇见看到青田拉着一个女孩子的手走出STAMOS的时候,内心竟然像是森林深处的安静湖泊,没有一丝的涟漪,即使刮过狂暴的旋风,水面依然如镜般平滑。用手指的关节反叩上去还会在森林里回荡出空旷的敲击声,像是谁在敲着谁关闭的大门。镜面上倒映着曾经绚丽的年华和赠予这些年华的那个人。
第81节:2002夏至。流岚。樱花祭(5)
眼前是青田错愕惊慌的脸,英俊的五官显出慌乱而惊讶的神色,在昏黄的暮色里,依然那么的清晰。在表情变化的瞬间,他拉着女孩子的手飞速地放开,然后尴尬地僵在空气里。女孩子一瞬间觉察到气氛奇异地转变,先是抬起头望着像是瞬间石化的青田,然后顺着青田动也不动的眼神,看到了站在青田前方不远处的女孩子,凌乱的短发,面无表情的脸,以及从手上滑下来“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的帆布背包。熟悉的颜色熟悉的款式,与挂在青田家门背后的一模一样的背包。
遇见在看到那两只紧握的双手放开的时候,没有任何的喜悦,甚至带着一种强烈的厌恶和深深的绝望。她甚至觉得有点可笑,青田,你觉得在这样的时候放开了手又怎么样呢,会有任何的不同吗?在面对面的尴尬里,你这样放开手,又算是什么呢?是内心对我的亏欠,还是无法掩饰的慌张呢?
可是在这些想法都还盘桓在遇见的脑海里的时候,在这些想法都还在激烈地翻涌着的时候,又发生了另外一个简单的动作,而这个动作,在遇见的眼前像是电影里经常出现的慢速特写镜头,一点一点,一点一点,蚕食完遇见躯壳下的血肉和骨骼。
在那个慢速镜头里,青田的手重新缓慢地抬起来,摸索到女孩子的手,然后更加用力地握起来,坚定地再也没有放开。像是示威一样的,像是炫耀一样的,像是展示般的,像是插在胜利山头上的旗帜般的,在那一瞬间把遇见推向深不见底的深渊。
世界在那一刻回归黑暗。而记忆里那个手指缠着纱布送给自己戒指的英俊男生,那个在初中的楼梯上红着脸呼唤自己名字的学长,那个睡在自己枕头边上的安静呼吸的年轻男孩子,在这一刻,死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一千只飞鸟飞过去。
带来夏日里最最华丽的送葬,也带走了年华里逝去的记忆。
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日光在上面践踏出一片空荡荡的疼痛。
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必要开口了吧,可还是硬生生地发出了问候,诡异得像是另外一个自己,在自说自话。
青田……你还好吗?
嗯,还行……你回来了?
不是,只是北京工作放假,顺便回来看看。你的女朋友?
嗯,她叫林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