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笛 下 by 朱雀恨-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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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德容再三要求跟去北方,司马绍还是打发他回建康,一个带著弟弟渡过了黄河。渡河那日正个晴天,冬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落下来,河面上虽然有风,却也不算太大。司马绍问弟弟:“我们到外头去看看好吗?”司马冲一声不吭,司马绍隔著衣袖握住他的手,他却也没有哭闹。这几天来,他似乎已经慢慢地习惯了司马绍的存在,只要不是太突然的碰触,他都能接受。但也仅仅是习惯而已,司马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在乎。
司马绍叹了口气,牵著弟弟的手出了舱房。到了船头,远远便见一高一矮两个少年临风而立,正朝北岸指指点点。高个那个问:“到了那边,我们该上哪儿投军啊?”
“上岸再说麽,”他的同伴显得满不在乎:“都过了黄河,你还怕找不到义军,打不了匈奴?”
“义军可不是什麽人都收的。”高个少年揶揄地笑了:“就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只会给匈奴送箭。”
似曾相似的问答,如一柄榔头猝不及防地锤在司马绍心上。他不禁在想:本来他们也该是这样吧,也是这样单纯,也是一样的意气风发。
想到这里,胸口就像被踩住一样难过,司马绍朝弟弟望去,不料司马冲也正看著他。司马绍的心顿时狂跳起来,然而他很快就发现司马冲并不是在看他,他只是仰著脸而已,那双漆黑的眸子没有焦点,冷冰冰的,毫无生气。
他真的是什麽也不记得了,连北方的约定也忘记了。
“冲,”司马绍望著他,“我们去从军。”
上岸之後,司马绍果真找到了当地的一支义军,船上遇到的两个少年也在这里,此刻已站在了首领身後,俨然已经入夥。那首领名叫李尚,是一个三十开外的壮汉,一条腿架在椅子扶手上,不端不正地靠著,斜眼看著司马绍和司马冲。
司马绍知道,这些义军都是些被匈奴夺走了家园的流民,他们痛恨匈奴,便自发起来抵抗。这些人都是有胆色的好汉,但是言行举止却难免粗鲁。果然李尚朝他抬了抬下颌:“喂,你看起来不像汉人嘛,该不是奸细吧?”
司马绍坦然注视著他:“我母亲是燕代胡人,父亲却是汉人,我也是汉人。”
李尚仍蹙著眉,他身後那小个少年忙俯在他耳边道:“燕代胡人向来跟汉人和睦,当今天子的生母也是燕代胡人。”
李尚这才点了点头,却又指住司马冲:“这是你什麽人啊?看起来呆头呆脑的。”
司马绍忙把司马冲掩到身後:“这是我的弟弟,他是生过一场病。但我和他总是在一起的。”
“也就是说留下你,就得留下他了?!”李尚把眼一瞪,见司马绍毫不动容,不由撇了撇嘴:“算啦,多一个人多双筷子麽,都留下吧。我可先跟你说清了,这里有粮没有饷。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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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绍真正进了营地才明白,李尚说“好自为之”实在一点都不错。李尚的营地说是军营其实只是一个流民聚居的村落,暮色中到处是低矮的泥屋,每间屋子都挤著十几条汉子,寒冬腊月的天气,大家的铺褥却都直接摆在上,连张床都没有。带司马绍进屋的老军将两床褥子推到司马绍跟前:“这是你们的,”说著又指了指屋角的一块空地:“睡那儿吧。”
司马绍摸了摸铺褥,那褥子薄得可怜,根本挡不住寒气。老军见他神色踌躇,便笑了笑:“都是这样的,这儿可比不得南边。”说著,点起一盏颤巍巍的油灯,摆到屋中:“大家都去吃晚饭了,我劝你们就别去了,那麽晚了,肯定什麽都不剩了。”
司马绍点点头,跟他道了声谢,拉著司马冲到了屋角,将两床薄褥叠到一起,又把斗篷和外衣都脱了下来,垫到两层铺褥中间,掸过一遍,这才让弟弟躺了下来。老军看他把两条被子都盖到了弟弟身上,便问:“你睡哪里?”
司马绍头都不抬:“我跟他一起睡。”
老军愣了愣,脱下衣裳,爬进了自己的铺褥,半晌从那薄被底下发出一声嘟囔:“也是,那样暖和些。”
可是老军不会知道,司马绍看似平静,其实当他钻进那窄窄的被窝时,他的心跳得跟擂鼓一样。司马绍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跟弟弟睡在一起了,虽然重逢以来他一直悉心地照顾著弟弟,但是为了不刺激司马冲,他始终克制著自己,小心翼翼跟他保持著距离。尽管很多次,他望著弟弟的睡颜,他很想去抱他,想得胸口都疼痛了起来,但他都压抑住了。
然而今夜拜这薄被所赐,他又一次靠近了弟弟,现在,他已经完全躺进了被窝,静静地注视著弟弟的脸庞。司马冲似乎已经睡熟了,薄薄的眼皮合拢著,睫毛投下两排淡淡的阴影,那麽乖巧、那麽安静,跟过去一模一样。刹那间,司马绍有些恍惚,他甚至觉得他们应该是在千里外的西池,应该睡在重重的幔帐里面,他十六岁,他二十三岁,他们仍停留在那最初的、情事过後的夜晚。
假若时间真能倒转。
假若可怕的事情都不曾发生。
薄被下,司马绍伸出手来,揽住了弟弟单薄的肩膀,他太紧张了,以至於胳膊都在颤抖,他太怕吵醒弟弟,太怕这甜蜜的拥抱终结,然而司马冲没有醒,水色的唇半开著,露出了像贝壳一样的细小牙齿。於是,司马绍忍不住亲了他一下。
只是轻轻一下,只有一下,心脏却快乐得好像要麻痹。
屋外涌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司马绍连忙闭上了眼睛,他听到男人们互相说笑的声音,有人推醒了老军,问那边睡的是谁。老军迷迷糊糊地答:“一对兄弟,南边来的。”
“怎麽这样睡啊?”有人问。
“南蛮怕冷吧。”油灯被吹灭了。
男人们并不知道,後来的事情,并不是一句“南蛮怕冷”可以解释的。第二天清晨,他们醒来的时候,发现司马绍和司马冲已经起床了。司马冲披散著头发,像个没有生气的偶人一样静静坐在铺褥上,司马绍拿著把梳子正帮他梳理头发。那些一年都不会梳几次头的男人们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看著司马绍手中的梳齿以一种极为温柔、极为细致的方式在乌发间滑过,他们看他拢起弟弟的头发,以繁复的手势,挽出光洁的发髻,再用一根玉簪轻轻绾住。男人们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来没见过一个男子这样为另一个男子梳头,司马绍的动作间有一种坦然的柔情,即使被众人直勾勾地盯著,他的动作也没有丝毫的迟疑。
有人忍不住问:“这是你什麽人?”
司马绍笑笑:“我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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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的时候也是那样,他们虽然坐在一个僻静的角落,但所有的人都回过头看他们。司马绍端著碗,将粥一口一口吹冷了,再送到司马冲的唇边。司马冲有时没有反应,他就举著勺子,一直等他到开口,再将粥送到他嘴里。一小碗粥足足喂了半个时辰,眼看就要吃完了,突然有人快步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司马绍对面:“喂,我不管他有什麽毛病,我这里是军队!你明白吗?他可以不打仗,但饭得自己吃!”
司马绍抬头一看,原来是气得就差喷火的李尚。
“他不会自己吃饭。”司马绍侧过了身,把弟弟掩住,将最後一口粥送到了司马冲嘴边。
“呸!”李尚一把打掉了司马绍的碗:“哪有人不会吃饭?”
他声音极大,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司马冲更是尖叫起来,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脑袋。司马绍又痛又急,连忙抱住弟弟:“你吓他作什麽!”
李尚气得要命,指著门口,正要叫他们滚蛋,突然发现司马冲捂著脑袋的右手居然没有食指,极漂亮的一只手,竟是残缺的。“你怎麽不说清楚?”他到底咽下气去,挥了挥大手:“算了、算了,”招呼盛饭的老军:“重新帮他们添一碗。”
老军赶忙应声,把稀粥放到司马绍面前时,他笑了一笑:“将军很看重你呢。”
这句话并没有说错,很快大家都发现了,李尚真的很看重司马绍。这事之後,才过了三天,有消息说,一支匈奴马队护送著军粮即将路过此地。李尚连忙召集下属商议对策,居然把刚刚入夥的司马绍也叫了过去。席间众人讨论得极为热烈,司马绍却始终一言不发。等到众人都散了,李尚把他一个人拦了下来。
“你一点想法都没有吗?”李尚狠狠锤著桌上的地图:“难得我这麽迁就你们,我看错人了!”
“我不明白,”司马绍冷冷看著他,戒备之情溢於言表:“你何必那麽迁就?”
“有什麽不明白的?我需要人手,需要脑子的人!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你穿得那麽好,讲话、做事跟大家都不一样,我也看过你骑马、射箭,绝对是经过大阵仗的。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麽来头,可你既然来了这里,总是有一腔热血,总是想杀敌建功的吧!不然你来这里做什麽?若是只想抱著你的宝贝弟弟,上哪儿去不好?!”
李尚嗓门奇大,司马绍被他吼得脑袋都疼,心里却蓦地一惊。真的,他来这里做什麽呢?他对未来竟毫无打算。这些天来,他眼里、心里只装著一个弟弟,他真的只是为弟弟才投军的,但这样的投军已经没有意义了,跟当初的约定也已是南辕北辙。
“喂,”李尚拍了拍他的肩,“帮帮我吧。我很难啊,那麽多人要养,南边的皇帝也不管我们,我们杀的是匈奴,却拿不到一分粮饷。”他敲著地图:“这一队粮草,我是怎麽都要截下来的!我想过了,有了这些粮草,我们还能多招几百人,到了夏天就能端下平城。以平城为据点,再往西进,不出三年,你看著吧,这块的匈奴全都得给我回老家!”
他说得高兴,却听不到司马绍应声,抬头一看,才发现司马绍正盯著他瞧,李尚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你看什麽?”
“没什麽,”司马绍摇摇头,“我在想,南边的皇帝太混了,竟不知天下有你这样的人。”
“那是。”李尚开心地笑了。司马绍也笑了笑,拿过那张地图,仔细地看了起来。这一夜,李尚屋中的灯火直亮到深夜,当司马绍从桌边站起来的时候,地图上已被他摆满了用来表示兵马的铜板,而李尚仍入迷般地盯著图看,连头都舍不得抬上一抬。
司马绍回到住处的时候,屋里早就熄了灯,满耳沈沈的鼾声,然而墙边却隐约有个人,影子般静静地跪坐在那里。司马绍走近去一看,果然是司马冲,他的脸上仍然没有表情,一双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看到司马绍走近了,睫毛轻轻地忽闪了一下。
“冲,你在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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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你在等我吗?”司马绍在他对面坐下,抬起手来帮他解开发髻:“是我回来得晚了,”他歉意地笑了笑,“我被李尚叫去,狠狠地说了一通。”司马绍说著,替司马冲脱下了外衣,把他抱进被子里,轻轻圈在怀中。
现在,每天晚上他都会像这样跟弟弟说说话,告诉弟弟他遇到了什麽事,在想些什麽,虽然司马冲从来不会回应,但只要弟弟在听,只要那瘦削的身体依在他怀中,他就愿意一天一天说下去。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弟弟是明白他的,那紧贴在他右胸前的小小心跳和他的是如此合拍。
“李尚给我看了北方地图,那些地方我都快忘记了。冲,你知道我一直想做个好皇帝,为了这我甚至牺牲了你……我赢了,可我战胜的只是自己的朝臣,匈奴依然猖獗,失地一寸未收。看到那张地图,我突然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做得一点没有意义。”
“你是对的,我们真该早点来这里。虽然现在已经晚了,虽然我做什麽,你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