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史(十月 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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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清明过后,阳光的穿透力直抵地心,地温就从深处的泥层里泛出一层一层的暖意来,仔细地包围了草木万物的根。草根暖了,就伸开了细长的触须,饱吸着温暖,恣意地冒出了成片的绿芽,夸张地把地面弄成了一幅一幅随心所欲的水彩画;树木暖了,就齐齐地把枝叶梳理得一片清明,把该绿的叶子、该开的花朵都排上了枝头,它们或是星星散散、淡淡雅雅,或是熙熙攘攘、媚态百生。手拉手地演绎着春暖花开的阵势。
老邮差看着路边那些随意蔓延、高低相错、姿态各异的杂草和树木,看着那些在春风里捺不住性子竞相盛开的花朵,心里缓缓地叹着气:如果手里还有庄稼地的话。眼下正是人们进进出出到地里给麦子灌水施肥的日子,可惜锦官城的人现在已经没有种庄稼的地了。
老邮差一路走着,走几步,就站下来歇一歇脚。坚硬的水泥路面硌得他脚底板难受。
锦官城已经面目全非了,老邮差不想看见没有各种庄稼的锦官城,他的眼睛没处着落,索性就只看触着路面的拐棍。随着他的步子,拐棍在有节奏地敲击着水泥路面,那动静好像一头新挂了掌的毛驴走在新铺的青石板路上,声音刺激得人耳朵里直起刺。没有了庄稼做衣裳的锦官城,样子像是一个卖豆腐的人挥着一把切豆腐的钢刀子,切一板子软豆腐似的,三刀两刀,轻轻松松,利利索索,就把一个锦官城切成了无数零零碎碎的块块和条条。那些长条的被铺成了一条一条硬硬的水泥马路,小块的则被无数的砖头和瓦块团团地包围起来,围成了各种形状及名目的工厂和店铺。
整个锦官城,就剩下一块墓地,还草丰木盛地退缩在一边,没被坚硬的水泥壳子固住。
早上,孙子尚连民喊他第一声爷爷时,老邮差就听见了。他的耳朵好使着呢。但是,他仍然装作没听见似的,一步一步继续朝前走,右手里的拐棍并没有触到地上,而是在他手里前后地晃着,像是在给他的步子打着节拍,又像在给他数着从家里走到墓地去的步数。
他不说话,可不是冲着孙子去的。他是在生小儿子尚进东的气。
锦官城人都习惯叫他老邮差,他在心里也叫自己老邮差。现在又不用拿着粮本子到粮站里去买粮买油了,除了领工资的时候会用到尚宗仁这仨字,平时他的名字就跟现在派出所里挂的那些空户一样,只是树叶子似的挂在一个树杈上。
树叶子这个比喻,是锦官城有名的小顺说出来的。这个小顺,在大街上一走,就能晃悠出一摞新名词来。二先生喜欢说五色令人目盲,这个从城里跑回来的小顺,恰恰就跟染缸里一根搅颜料的棍子似的,身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颜料了。老邮差不喜欢这个从城里跑回来的小顺,他现在称呼小顺,都说是那个从城里跑回来的小顺。不喜欢归不喜欢,小顺说人的名字是像树叶子一样挂在树杈上的,老邮差却不得不对这话有几分赞同感。
老邮差尚宗仁一辈子没有离开过锦官城。1950年县里到锦官城设了个邮政分所,要在锦官城招投递员送报送信,但告示贴出去了几天,也没人愿意去干这种跑腿受累的活。锦官城的人说,身上背着个布袋子,走村串户地转悠,挨家挨户地打听着门送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饭的,人家还不放狗咬?邮政分所的门挨着剃头匠老冉的剃头铺子,尚宗仁到老冉的铺子里剃完了头,站在门口朝邮政所里看,就看见了所长老苏。老苏在里头擦柜台,抬头看见了在门口朝里望的尚宗仁,就笑着招呼尚宗仁进去。
尚宗仁笑了笑,摸着刚理过的短发,走进了邮政所的门。一间屋子,两眼就瞟完了。尚宗仁看着老苏,说:“以后锦官城的人朝外写信,给你就行了?”
老苏说:“买张印花贴上,给我就行了。”
尚宗仁表示怀疑地说:“真能收到?”
老苏折身走进柜台里,一会儿,手里拿出几封信转了出来,把信举到尚宗仁眼前,说你看看,这是从哈尔滨寄来的,这是从山西寄来的,都是远路里来的。
尚宗仁疑惑地看着老苏手里的信,问:“花几分钱,几千里路远也能给送到手里?”
老苏点着头说:“对,只要有地址,全国什么地方都能送到。”说着眼睛盯了眼尚宗仁,问,“你愿意不愿意来这里给我帮帮忙?这可是个行善积德的好活。眼下是要步行着去送,可过不了一阵子,就能给配上自行车。那时候,两个车轮子一转,路就变短了,就轻快了。”
老苏人长得和善,说话的声音也绵软,让尚宗仁一时觉得没法拒绝。他又摸了摸头皮,支吾着说:“要是没人来干的话,我就试试。”
回到家里,尚宗仁说完他答应老苏去邮政所里帮忙的事,他母亲的泪水就流下来了。她看着儿子,抬手抹着泪说:“看来你真是这个命,让我担惊受怕了这些年。现在你去干这个也好,等于把要饭的命冲了。”
尚宗仁三岁的时候,被母亲背着到崇光寺里去上香,走到庙门外咸瞎子的摊子前,尚宗仁的母亲忽然想给尚宗仁算算关煞,就从背上放下尚宗仁,牵着他的手到了咸瞎子的跟前。报完了生辰八字,咸瞎子掐着指头算了一阵子,突然停下了掐动的手指,把手指僵在了那里,缓缓地开口说:“二嫂子,您也别给我钱了,省下两个钱,领上孩子到庙里进香去吧。”
锦官城的人都知道,瞎子算命不要钱的人,要么就是快死了,要么就是命贱得不值算命钱了。尚宗仁的母亲急了,慌慌张张地问:“大兄弟,您这是怎么说的?”
咸瞎子翻动着两只空洞的眼睛,说:“乡里乡亲的,我也不瞒您了,别看着您家里现在置几十亩地,还开着饭铺子,走着油盐驮子,可您这个儿,命里注定就是数门鼻子的命。”
咸瞎子的一席话,听得尚宗仁的母亲心里惶惶地,庙也忘了去,抱上儿子扭头就往家走。回到家里,她不敢和家里人声张,连丈夫二梁也没敢说。只是在背地里偷偷地擦眼抹泪。细想想,除了要饭,还有什么活用得着挨家挨户地去数人家的门鼻子?
从高处俯瞰河道里的麦子,和在麦子身边看它们的感觉彻底地不一样。站在麦子边上看,麦子和人是连在一起的,人和麦子是一个完整的整体;在岸上看,麦子就像是在梦里了,遥遥地浮动着,起着涟漪,几乎一点儿也不切实际。
看着那些在风里涌动起伏着绿色波浪的麦子,尚连民觉得心里头特别的别扭。若是在十年前,锦官城的人就是用手指头去思想,也不会有人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人把麦子播种在河道里。河道是什么地方?顾名思义它就是流水的地方,流水的地方可以生长水花水草,生长鱼虾水虫,生长石头和水苔,生长鸭和鹅,但一定不是麦子扎根生长的地方。可是,现在,麦子却不容置疑地种在了河道里,堂堂皇皇地长在河道里,像一个怪异的梦,张扬着一头飘忽的头发,占据着河床。尚连民摇晃了一下脑袋,像是要从脑袋里晃走这个奇怪的梦,又像落水后爬上岸的人在拼命地甩动沾在头发上的水。
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马车轮子飞过河边一片杂乱的树木,那些麦子就被太阳柔韧的光芒罩住了。麦子还没有抽穗,叶子和那些崭新的杨树叶子一样,也像涂了层细密的油,在风里软软黏黏
另一个小和尚听完就笑了,说:“师兄你又没有随师父去四处云游,怎么会不知道今年雨水足不足。我觉得好几年都没有今年雨水足了。你看寺外地里那些麦苗子,青色多足,一点也不泛黄。还有河边上那些桃花,开得比哪年都亮堂,花枝子探在河里,影子染得那些河水都红了。雨水要是不足,能有这样的景象?”
小和尚挠了挠耳朵,说:“既然雨水这么足,你瞅瞅这棵白果树,它怎么就像缺了水分似的,叶子干干巴巴的,一点也不舒展。”
另一个小和尚就迎了太阳站着,看白果树。因为迎着太阳,看了一会儿没看清楚,他就转到背对太阳的地方,站在那里仰着头细细地瞅,瞅了半日,方摇着头说:“我好像没看出来。你说它叶子不旺相,是不是这棵白果树太老了,没有力气供了?”
“肯定不是树老了。”小和尚把下巴顶在笤帚把上说。
又过了两日,小和尚慌慌张张地跑到了空明大师的禅房里,也顾不得空明大师正在那里闭目打坐,他就一路跑着,一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师,大师,大事不好了,白果树被人偷走了。”
空明大师睁开双眼,看着慌慌张张的小和尚,说:“阿弥陀佛。什么事这么惊慌,你说哪里的白果树被人偷了?”
小和尚急得口齿不清,说:“是寺里的大白果树被人偷了,就是铜鼎边上那棵白果树。”
空明大师摇了下头,笑呵呵地说:“又在打诳语了,一棵白果树怎么能偷走。”
小和尚见空明大师不信他的话,更急了,捶胸顿足地说:“大师,白果树真的是丢了,不信您就随弟子前去看看。”
空明大师看着小和尚急白的脸,就从蒲团上站起来,手里捻着佛珠说好好好,我随你前去看看就是。
走到白果树底下,空明大师指着白果树枝叶茂密的树冠说:“阿弥陀佛。白果树明明立在这里,你怎么口打诳语,说白果树丢了?”
小和尚说:“白果树真丢了,它现在就剩下一个树冠在这里了。”
老和尚空明大师又摇了下头。眼睛看着白果树,猜不出这个小和尚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见空明大师没明白他的意思,小和尚几步跑到树下,飞速地扛开几根杉木条,用手指着露出来的一个洞说:“大师,您看里头,白果树已经没有树干了。”
老和尚一拂袖子,说你说话怎么越来越没有形了,要是真如你所言,白果树只剩下个树冠,没有树干了,一个树冠不靠树干支撑着,它怎么还能绿叶婆娑地长在半空中。
小和尚又扛开几根杉木条子,不等空明大师反应过来,他拉住空明大师的手就钻了进去。空明大师借着从洞口和杉木条间透进去的光线,看见白果树的树干果真被人掏空了,一棵大树,仅靠着一层树皮和南蛮子抵在白果树周围的一圈杉木条,支撑着树冠。
空明大师从洞里钻出来,朝着一根杉木条拍了一巴掌,猜测这事一定是那些刁钻的南蛮子干的。他们去了泰山两个月还没有返回来,就说明了这一点。但是,空明大师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千里迢迢地来崇光寺里偷一棵白果树的树干呢?
待众和尚搬完杉木条,让树冠落下来,空明大师看了一眼树冠下端的锯口,手就哆嗦了,他从那个圆圆的木轮上,清晰地看见了一只鸟的图案。空明大师一口鲜血喷了出去,落在了那个鸟形图案上面。
空明大师听人说过,世上凡是凤凰落过的树木,树身里必会留下无数凤凰的影像。他终于明白南蛮子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地来偷这棵白果树了:这是一棵落过凤凰的宝树啊!
第3章
二先生习惯坐在街口的拐弯处,看着街上走来走去的人,千方百计地把一些和他打招呼的人挽留下来,给他们讲锦官城的传说。因为这个,好多人走路都绕着二先生经常坐着的路口,害怕被他拉住了,被迫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