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史(十月 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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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前一天,老邮差一直忧虑和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小儿子尚进东果然没从西安赶回来。
大儿子尚进荣一传达完尚进东电话里的意思,老邮差就执意不去砌龙凤宅了,谁劝也没劝动。他闷头坐在那里,一直想西安有多远,不是说现在一张飞机票还飞不了两个钟头吗?又不是早些年间的一封信,上了牛车上马车,上了汽车爬火车,要走上十天半个月的才能到达锦官城。他闷着头不去理会家里人,他忽然觉得在儿孙们的眼里,他这个老东西已经成了一堆废物,已经没有钱重要了。他们都在忙着挣钱,都不在乎他了。
锦官城的历史有两种算法。一种算法是单算村史,武清去查地方志,发现锦官城的历史还不到三百年。另一种算法完全是凭着辈辈流传的庙史算,但算到什么时候,又不好断定。二先生说应该算到唐朝,根据当然还是锦官城的那些传说,锦官城的能工巧匠们在一次修新庙里的大殿时,曾经有人在殿顶的一处暗格里,无意中翻出了最初建造这座庙时留下的一些文字记录。文字中有一处记录,说当时监工修建此庙宇的,是唐朝的宰相魏徵。
如果给锦官城绘张地图,那么落笔就应该先绘中间的一条官道。这条官道纵穿锦官城的中心,中轴一样把锦官城从中间一劈两半,分成了左右对等的两片。比如官道的左边有一条街、两排房子,那么官道的右边就有一条街、两排茅屋。如果官道的右边住着一百户人家,那么官道的左边肯定也是这么个数。锦官城一直在遵循着崇光寺的布局,沿着中间这条官道的脊背,向两边展着翅翼。二先生分析说,崇光寺的这个布局,要么就是按着飞奔的马的样子建造的,要么就是按着凤凰展翅的形状建造的。不管它是白马的形,还是凤凰的像,其含义旨在说明锦官城是块风水宝地。不然的话,凤凰也不会真的飞来落在了锦官城,落在了崇光寺的白果树上。
过去的官道是砂土筑的,后来慢慢地演变成了石子混着柏油铺的黑糊糊的柏油路,现在是白灿灿的水泥路。锦官城六十多年前唯一去省里上过洋学堂的二先生说,早先,这条官道就是穿大庙而过,是一条专门的驿道。但早到什么时候,二先生也说不上来。
锦官城一大半建筑都是建在旧庙址上的。
建筑指的是村里人居住的屋舍,还有猪的圈、牛的棚、鸡的窝。锦官城早年的老房子都是屋顶起龙脊的,上面普遍地苫着麦秸或者稻草,脊上扣一排灰不溜丢的弯月形小瓦子。稻草都是从十几里路以外的清水河买来的。锦官城人自己不种稻子,又花不起钱去远处的山里买上好的黄草,还嫌麦秸苫的屋顶不经年岁,大多数人家就到清水河去买稻草。现在不买稻草苫屋顶了,又一家学着一家,都用水泥钢筋和砖头弄成了平顶的房子。还用水泥封了院子。那些水泥房子也是白灿灿的,跟水泥马路一个颜色。夏天里毒日头一晒,屋子里就跟水泥路面一样,昼夜地热。盖了的人家嘴上不说,心里直后悔。没盖的人家呢,却在一门心思地想着早日盖。看得二先生直和老邮差叨叨.说锦官城的人现在都乱了心性,就知道相互攀比,根本没有讲求实用的了。
村里七十岁以上的人,都见识过大庙残败后剩余的辉煌景象。他们中有登过泰山的人,说崇光寺当年的气势一点也不亚于泰山上那些庙宇。要不是五十年前把庙拆了,现在光门票和香火钱就赚老鼻子了,你看泰山上那香火旺得,满山都是缭绕的青烟。
早年的崇光寺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庙宇。眼下的锦官城,只有很少数的人,还知道庙的名字崇光寺,说得出崇光寺的规模和大致的布局。在锦官城的传说里,大庙南北长是三十六里,东西宽是十八里,一条驿道纵穿大庙南北大门而过。这里指的当然还是华里数,锦官城的人一直没有使用公里的习惯。
每年一开春,地里的残雪还没彻底融化干净,早萌芽的草刚鼓出鹅黄的嫩芽尖,那些从南方来,到泰山上去朝拜的香客,就走到了这里。不论早晚、晴雨,这些南方人到了这里,都必然会在此逗留上几日。南方人到了这里,一开始并没有招庙地周围的那些佃户讨厌。这些南方人在庙里上完香,喜欢到庙地四周去走动,还会站在田地的头上,说一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话。那些给庙里种地的人,都猜测不出来这些南方人为什么会这么清闲,甩着两只手来这么远的地方上香。众人都怀疑:难道南方就没有庙,没有菩萨能拜?他们说的一嘴鸟语里,净是些锦官城人琢磨不透的话。一直到他们盗走了庙里的白果树,锦官城人才发现这些四处朝拜的南方人不仅善风水,而且还会巫术。他们四处当香客朝拜神灵是假的,到处破风水、盗宝物才是真的。于是再看见南方人,人们就都厌恶地把他们叫做南蛮子,轻易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
南蛮子在崇光寺里盗走青铜鼎旁边的白果树之前,锦官城的人和庙里的和尚,都不知道那棵白果树上曾经落过凤凰。
二先生每次讲到南蛮子偷白果树这一节,都要先评判一番南蛮子,说你大材做生意精,他们却要比你精明上一百倍,他们比鬼还精明。
几个南蛮子偷白果树的方法非常简单。他们带着大量的杉木条,第二次到锦官城来的时候,也是春草刚刚萌芽。几个人在庙门外停下车子,先到庙里找了老和尚空明,说他们是上年来过的香客,今年带了一批杉木条来,一部分想奉给崇光寺,一部分想运到泰山上去。空明大师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本寺里用不着这些杉木,你们还是一并运到泰山上去吧。”
一个南蛮子撇着拐弯抹角的腔调说:“大师慈悲为怀,我们也就不客气了。但是,我们还需要在贵寺里打扰大师几日。”
空明大师说:“粗茶淡饭,各位施主就请便吧。”
南蛮子住进了崇光寺,也就顺理成章地把那些长短不一的杉木条,从车上卸下来,寄存在了庙里,并且抵着白果树的枝枝权权,把白果树的树干围了个密不透风。
过了几日,南蛮子在黑夜里装好了两车杉木条,然后去告知空明大师,说他们想先运两车杉木到泰山上去,剩下的一些暂时放在崇光寺里,待他们从泰山上返回来,再把这些杉木卖了,供奉给崇光寺当做香资。从崇光寺到泰山还有几百里的路途,路远,他们又想早去早回,所以想等月亮上来了,他们就趁着月色早些赶路。
转眼时光过去了两个月,树木都一片葱茏了,几个南蛮子还没有从泰山上返回来。一日,寺里两个小和尚打扫院子扫累了,就杵着笤帚站在白果树下歇息。有只喜鹊在树上喳喳地叫,一个小和尚就仰了头,眼睛在一片一片扇面似的白果树叶子间寻找喜鹊。看着看着,小和尚突然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细想想,好像是白果树的叶子。往年这个时候,白果树的叶子都是油亮油亮地在太阳下泛着光了,但现在,白果树的叶子怎么看都有些蔫蔫巴巴的,没有一点亮闪闪的光彩。
小和尚就向另一个小和尚问道:“师弟,你说今年春上雨水足还是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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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吩咐司机慢慢地开,直接去他父亲那里。
这些年,无论在锦官城还是在外地,尚进东都习惯一天给父亲打一个电话,就是听父亲在电话里咳嗽一声,他也觉得心里踏实。但是,从过了清明节到现在,他的电话父亲一个也不接了。不仅不接他的电话,大哥还在电话里反复地说:老头子一直不理会家里的任何一个人。这个老头子,一辈子都是钢板一块,老了老了,还是不能在钢板上生一丝的锈。
尚进东当然知道他们老子的脾性。在这一点上,尚进东承认他们弟兄三个里只有他是最像父亲的一个,他和父亲的共同特征,就是把他们放在高温炉里化成了钢水,他们的属性也还是钢汁,那么凉下来,依旧还是一块绝不变性的钢疙瘩。
尚进东记得他母亲活着时,一直就是这么抱怨他们父子俩的。他的母亲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一直在劝丈夫和儿女们跟她信奉上帝,但是直到她去世,她的丈夫和儿女也没有听从她的劝告。那时候,他母亲劝得急了,他父亲就固执地说:“那是西洋人的教。要是真有上帝的话,连上帝说的那些话你都听不懂,那是外语。你忘了,咱爹被咱三叔砍掉胳膊肘的那一年,住在德国人开的医院里,那里面有个护工,就是那个德国老太太,她就是信上帝的。你想想那时候,那个老太太和他们外国人说的那些话,你能听懂了?你还在一边问我他们说的这叫什么话。单凭这一点,我就断定,外国即使有上帝,他说的话咱们也听不懂。”
他母亲说不过丈夫,就颠着小脚跑到床边,从枕头边上拿过一本《新旧约全书》,去那里面找证据。她翻开第一页,一行一行地读给丈夫听。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
神说:“天下的水要聚在一处,使旱地露出来。”
尚进东在一边看着母亲,不禁有些愕然,他实在不知道母亲读出的这些神的话,是母亲背下来的,还是母亲真的认识了那些字。他记得母亲说过,她只上过几天识字班,认识不了几个字。
老邮差并不看她手里端着的书,而是含着笑强辩道:“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外国人的教,都是过去洋人想来攻占中国,来乱人心的。日本人来攻打中国,一开始还给小孩糖吃呢,那不就是收买人心。这基督教和糖是一个道理,就是叫你觉得后面还有个甜头。”
车到父亲门前停下,尚进东从车里下来,一眼先看见了门旁几垄绿油油的韭菜,几棵辣椒,几棵小葱,还有两棵丝瓜,就蹲下去看。他父亲这个人,一辈子就喜欢侍弄地里的活计,好像他自己就是一棵什么树或是一棵什么庄稼什么菜,离开了那些土,就没了活命的源头。
看完了父亲在门旁种的那些绿得透亮的菜,尚进东走到门口去推门,一下没推动,才发现门是锁着的。尚进东猜测他爹准又是看墓地去了,就绕到前面去了大哥尚进荣的家。尚进荣正侧身站在葡萄架底下,仰着头在瞅架子上的葡萄藤,葡萄藤上刚冒出来的新叶子毛茸茸的,像裹在一层薄薄的霜里头。听见脚步声,尚进荣扭转回身子,看见是尚进东回来了,就说:“还是飞机快。那边都弄好了?”
尚进东说:“彻底弄好还需要一些日子,只是大眉目下来了。咱爹呢,又看墓地去了?”
“他还有什么别的项目,天天就那个活动。”尚进荣伸手把一根斜出去的藤蔓整理了整理,说,“这回你真是把他惹得不轻,到现在十几天了,谁也不答理,我担心再这样下去,到时候别弄出个什么毛病来。”
尚进东抱屈地说:“我是真赶不回来。你想想,好不容易把地方上几个主管的头头拢到了手,要是再一耽误,又不知道是多少日子,这一天是一天的成本和利润。那个墓,早一天晚一天的弄,有什么区别,谁说非得赶在清明节那天弄。”
尚进荣点上尚进东递给他的烟,说:“这不都是老规矩嘛。”
尚进东也仰头看着葡萄藤,说:“什么规矩,规矩还不都是人定的。”
尚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