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 清 李渔-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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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叟看了这些光景,一发愁上加愁,虑中生虑,说:“他目下虽然漏网,少不得官法如炉,终有一日拿着。我与他见此一面,又是极大的嫌疑了。况且这些赃物原是失去的东西,岂有不经官府、不递认状、倒在强盗手中私自领回之理?万一现在拿着的又在官府面前招出这主赃物,官府查究起来,我还是呈送到官的是,隐匿下来的是?”想到这个地步,真是千难万难,左想一回又不是,右想一回又不是,只得闭上柴门,束手而坐。
正在没摆布的时节,只听得几下锣响,又有一片吆喝之声,知道是官府经过。呆叟原系罪人,又增出许多形迹,听见这些响动,好不惊慌,惟恐有人闯进门来,攻其不意。要想把赃物藏过一边,怎奈人生地不熟,不知哪一个去处可以掩藏。正在东张西望的时节,忽听得捶门之声如同霹雳,锣声敲到门前,又忽然住了,不知为什么缘故。欲待不开,又恐怕抵挡不住;欲待要开,怎奈几个包袱摆在面前,万一官府进来,只当是自具供招、亲投罪状、买一个强盗窝家认到身上来做了,如何使得?急得大汗如流,心头突突地乱跳。又听得敲门之人高声喊道:“老爷来拜顾相公,快些开门,接了帖子进去!”呆叟听见这句话,一发疑心,说:“我是犯罪之人,不行捕捉也够了,岂有问官倒写名帖上门来拜犯人之理?此语一发荒唐,总是凶多吉少!料想支撑不住,落得开门见他。”谁想拔开门拴,果然有个侍弟帖子塞进门来。那投帖之人又说:“老爷亲自到门,就要下轿了,快些出来迎接。”呆叟见过名帖,就把十分愁担放下七分,料他定有好意,不是什么机谋,就整顿衣冠,出去接见。县尊走下轿子,对着呆叟道:“这位就是顾兄么?”呆叟道:“晚生就是。”县尊道;“渴慕久矣,今日才得识荆。”
就与他挽手而进。行至中堂,呆叟说是“犯罪之人,不敢作揖”,要行长跪之礼。县尊一把扯住,说:“小弟惑于人言,唐突吾兄两次,甚是不安,今日特来谢过。兄乃世外高人,何罪之有?”呆叟也谦逊几句,回答了他。两个才行抗礼。
县尊坐定之后,就说:“吾兄的才品,近来不可多得,小弟钦服久矣。两番得罪,实是有为而然,日后自明,此时不烦细说。方才会着诸位令亲,说吾兄有徙居负郭之意,若果能如此,就可以朝夕领教,不作蒹葭白露之思了。但不知可曾决策?”
呆叟道:“敝友舍亲都以此言相勖,但苦生计寥寥,十分之中还有一二分未决。”县尊道:“有弟辈在此,‘薪水’二字,可以不忧;待与诸位令亲替兄筹个善策,再来报命就是了。”
呆叟称谢不遑。
县尊坐了片时,就告别而去。
呆叟一日之中遇了三桩诧事,好像做梦一般,祸福齐来,惊喜毕集,自家猜了半日,竟不知什么来由。直等到黄昏日落之时,诸公携酒而出,一来替他压惊,二来替他贺喜,三来又替他暖热新居。吃到半席之间,呆叟把日间的事细细述了一遍,说:“公门之内莫道没有好人,盗贼之中一般也有豪杰。只是这位县尊前面太倨后面太恭,举动靡常,倒有些解说他不出。”
众人听了这些话,并不则声,个个都掩口而笑。呆叟看了,一发疑心起来,问他:“不答者何心?暗笑者何意?”殷太史见他盘问不过,才说出实心话来,竟把呆叟喜个异常,笑个不住!原来那三桩横祸、几次奇惊,不是天意使然,亦非命穷所致,都是众人用了诡计做造出来的。只因思想呆叟,接他不来,知道善劝不如恶劝。他要享林泉之福,所以下乡,偏等他吃些林泉之苦。正要生法摆布他,恰好新到一位县尊,极是怜才下士,殷太史与众人就再三推毂,说:“敝县有才之士只得一人,姓某名某,一向避迹入山,不肯出来谒见当事。此兄不但才高,兼有硕行,与治弟们相处,极肯输诚砥砺。自他去后,使我辈鄙吝日增,聪明日减。可惜不在城中,若在城中,老父母得此一人,就可以食怜才下士之报。”县尊闻之,甚是踊跃,要差人赍了名帖,下乡去物色他。众人道:“此兄高尚之心已成了膏盲痼疾,不是弓旌召得来的,须效晋文公取土之法,毕竟要焚山烈泽,才弄得介子推出来。治弟辈正有此意,要借老父母的威灵,且从小处做起,先要如此如此;他出来就罢,若不出来,再夫如此如此;直到第三次上,才好把辣手放出来。先使他受些小屈,然后大伸,这才是个万安之法。”县尊听了,一一依从。所以签他做了柜头,差人前去呼唤。明知不来,要使他蹭蹬起头,先破几分钱钞,省得受用太过,动以贫贱骄人。
第二次差人打劫,料他穷到极处必想入城,还怕有几分不稳,所以吩咐打劫之人,丢下几件赃物,预先埋伏了祸根,好等后来发作。谁想他依旧倔强,不肯出来,所以等到如今才下这番辣手。料他到了此时,决难摆脱,少不得随票入城。据众人的意思,还要哄到城中,弄几个轻薄少年立在路口,等呆叟经过之时叫他几声“冯妇”,使他惭悔不过,才肯回头。独有殷太师一位不肯,说:“要逼他转来,毕竟得个两全之法,既要遂我们密迩之意,又要成就他高尚之心。趁他未到的时节,先在这半村半郭之间寻下一块基址,替他盖几间茅屋,置几亩腴田,有了安身立命之场,他自然不想再去。我们为朋友之心,方才有个着落,不然,今日这番举动真可谓之虚拘了。”众人听见,都道他虑得极妥。
县尊知道有此盛举,不肯把“倡义”二字让与别人,预先捐俸若干,送到殷太史处,听他设施。所以这座在房与买田置产之费共计千金,三股之内,县尊出了一股,殷太史出了一股,其余一股乃众人均出。不但宴会宾客之所、安顿妻孥之处替他位置得宜,不落寻常窠臼;连养牛蓄豕之地、鸡栖犬宿之场都造得现现成成,不消费半毫气力。起先那两位异人、三桩诧事,亦非无故而然,都是他们做定的圈套,特地叫人送上门来,使他见了先把大惊变为小惊,然后到相见的时节说了情由,再把小喜变为大喜。连县尊这一拜,也是在他未到之先就商确定了的;要等他一到城外,就使人相闻,好等县尊出来枉顾,以作下交之始。
呆叟在穷愁落寞之中、颠沛流离之际,忽然闻了此说,你道他惊也不惊?喜也不喜?感激众人不感激众人?当夜开怀畅饮,醉舞狂歌,直吃到天明才散。
呆叟把山中的家小与牛羊犬豕之类,一齐搬入新居,同享现成之福。从此以后,不但殷太史乐于闻过,时时往拜昌言,诸大老喜得高朋,刻刻来承麈教;连那位礼贤下士的令尹,凡有疑难不决之事、推敲未定之诗,不是出郭相商,就是走书致讯。
呆叟感他国士之遇,亦以国土报之,凡有事关民社、迹系声名者,真所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殷太史还说声气虽通,终有一城之隔,不便往来;又在他在房之侧买了一所民居,改为别业。把“闻过楼”的匾额叫人移出城来,钉在别业之中一座书搂之上,求他朝夕相规,不时劝诫。
这一部小说的楼名,俱从本人起见,独此一楼不属顾而属殷,议之者以为旁出,殊不知作者原有深心。当今之世,如顾呆叟之恬澹寡营,与朋友交而能以切磋自效者,虽然不多,一百个之中或者还有一两个。至于处富贵而不骄、闻忠言而善纳、始终为友、不以疏远易其情、贫老变其志者,百千万亿之中正好寻不出这一位!只因作书之旨不在主而在客,所以命名之义不属顾而属殷,要使观者味此,知非言过之难而闻过之难也。
觉世稗官之小说大率类此。其能见收于人、不致作覆瓿抹桌之具者,赖有此耳!
[评]
诸以既遂呆叟之高,又使之不迂其迹,诚一时盛举。叙养士之功者,必乙太史为最,县令次之,诸大老又次之。以求田问舍之资,合诸老所出者,仅得三分之一,而两公之力居多也。
予谓:此番捐助,不亏太史,不亏县令,独独亏了诸公,为呆叟者不可不知感激。何也?大史善于闻过,县令工于谋野,其取偿于呆叟者,不啻什百,岂止三分之一而已哉!其余诸老,既乏闻过之虚衷,义无谋野之实意,不过于高谈阔论之时,增一酒朋诗客而已。所以出一分失一分,助一股折一股。俗语云“施恩不望报”,惟诸老能之。
若太史、县令二公,皆居奇射利之尤者也。然又不得不谓之仗义。可见名实兼收之事,惟礼贤下士一节足以资之,较积德于冥冥之中、俾后世子孙食其报者,尚有迟早赊现之别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