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痕记-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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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端宇可不会像芮羽那么婆婆妈妈,他立刻就说:“杨老弟,很高兴你还是个知书达礼之人,肯放舍妹一条生路。不过,我要说明的是,我们兄妹此次进京,原本就是来退婚约,绝不是因你们落难才有二心,我们可不希望遭人非议,说舍妹不够节烈。”
“不敢。”杨章弘忙说:“但顾大哥说,你们原本就是要来退亲的,我不懂,请指点。”
“我们顾家向来讲门户清白,绝不和降将及二臣等不忠不义之人有任何瓜葛。”顾端宇直接坦白的回答。
“大哥!”芮羽拉拉他的衣袖,要他委婉一点。
杨士谦一个踉跄,往草床上一坐,颓然地说:
“端宇贤侄,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当年在南京迎降的不只我一人,而我们所求的,只不过是要避免再一次‘扬州十日’的惨剧。在我们受众人唾骂时,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拯救了多少江南人的身家性命呢?”
“全是狡辩!”顾端宇忿忿地说:“那么,你后来又为什么做满清的官?又鼓励儿子考科举呢?这分明是贪图富贵,名利薰心!”
“杨大哥有所不知。”杨章弘立刻辩解说:
“家父出来做官,实在是因为人情包袱太大,情非得已呀!而且,我们实在看不惯前朝的魏忠余孽,又在新朝作威作福,与其忍辱偷生,让他们混淆视听,不如我们来造一股清议,你说是不是?”
“好个无耻的自圆其说,什么清议?”顾端宇气得脸都红了。
“贤侄,别动怒,原谅小儿的信口胡言。”杨士谦长叹地说:“我承认,我的名利心重,无法做到令尊的‘拿得起,放得下’。我也很悔恨呀!如今落得抄家充军的地步,算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了。”
杨士谦毕竟是长辈的身分,芮羽不忍他太难堪,“大哥说话太直,但您是先父的好友,又有救命之恩,我们仍本着尊敬之心。关于退婚之事,是因为芮羽一心向佛,想出家为尼,不愿嫁人的缘故,再没有其他的原因。”
“出家为尼?”杨章弘在情急之下,在声音中透露出更多情感。
“没错,世道大乱,图个清静罢了!”顾端宇代她回答,“先父生前说过,婚约不成,玉也必须团圆,今天我们就是来索回那半块玉的。”
杨章弘看着芮羽,又看看胸前的玉,喃喃说:“这玉我已经挂了许多年,早有感情,总是舍不得。”
“舍不得也要舍!就还给顾家吧!反正你福薄,也别害了人家姑娘。”杨士谦一把夺过玉,递了出去。
顾端宇代为接过,和芮羽系住的玉两一拼合,相隔十二年,又成了完整的一块。
“之谅贤弟呀!想当年断玉之时的信誓旦旦,哪料到会有今日呢?”杨士谦突然老泪纵横地说。
芮羽手握着玉,想到父母,也不禁悲从中来。
顾端宇再也看不下去了,“世伯,我们就此别过,无论如何,我们仍希望你们去宁古塔的路上平安,早日能得大赦回京。”
没有人说声谢谢,或是回应他,只有杨章弘喊了一声:“顾姑娘——”
芮羽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因为顾端宇强搂着她,把她带离了这布满愁云惨雾的刑部大牢。
芮羽立在京城东边的广渠门边,放眼望去,一片冷冷的荒凉景色。不远处,有座在战乱中颓记倾倒的寺庙,零碎的墙石,更显得场景凄恻。
这是充军宁苦塔的犯人与家属话别的地点。从此东出关卡,不知何日再见,因而意漫着震天的哭声及悲痛。
离上次探狱又过了七天,这期间,芮羽改变了心意,决定留下来和杨家的女眷及幼儿同甘共苦。
顾端宇觉是十分不满,兄妹俩还发生了极大的争执。
芮羽很清楚自己是在官差下公又来的那日下定决心的,当时,她照顾着杨夫人及晓音,但不知该如何向她们说退婚和必须回江南的事情。
杨夫人的精神恢复了一些,对芮羽的依赖也愈深,甚至把她当女儿般倾吐心事,还很仔细地告诉她当年在南京断玉的情况。
“杨家和顾家是世交好友,你母亲淑姬虽然出身青楼,却能洁身自好,她的美丽及才气是世间少有的,而你就像她,在小女孩时就粉雕玉琢地教人喜欢。”
“我母亲曾说,她的美,是构成马士英害家父的原因之一。”芮羽回忆说。
“没错。”杨夫人点点头。
“然后,要不是杨世伯的极力奔走,及赠金三百两,我们要本不可能活着离开南京。”芮羽又说。
“士谦一直是很爱护子谅的,他们情同兄弟,所以才会有断玉盟约,希望两家的子孙亦能休戚与共,枯荣一体。”
杨夫人看着她说:“芮羽,你果真没辜负你爹的期望。”
闻言,芮羽的脸白了一下。从刑部回来后,她反覆思量,若是杨家没出事,她倒可以退婚退得心安理得;但如今杨家不幸遭难,她反而有走不掉的感觉。
于理,她没有错,杨士谦和杨章弘也说得很清楚,他们绝不责怪顾家将玉拿回去,但于情,她不是等于再给杨家另一次打击吗?
可是,她就要这样自投罗网,莫名其妙地当上“辛者库”里的犯妇吗?
芮羽抱着佑宗往窗外看去,恰巧看见官差骑着马来,几个女眷迎了上去,晓音也勉强往前走两步。
官差大声地宣布,“杨士谦的眷属听着,后天起,你们就列入‘辛者库’,归于正白旗的名下。明天过午时,准你们到广渠门做最后的话别。”
“我家老爷明天就必须离开吗?”杨夫人哭着问。
官差不理她,骑着马就走,倒是门前看守的士兵带点同情心地说:“早走早好,免得到时又加罪。”
杨夫人不敢再吭声。
晓音想了想说:“我们真的要到正白旗服贱役当奴仆吗?那都是什么样的工作呢?”
“夫人,你能到正白旗,就该掩嘴偷笑了!”士兵透露消息说:“正白旗是皇上亲管的上三旗之一,钱多、人多、工作少,真正负责旗务的,又是体恤臣属的靖亲王和岱麟贝勒,你们的待遇会比在其他七旗好多了。”
芮羽一听到“岱麟贝勒”四个字,血液就全往脑门直冲,耳朵嗡嗡作响,再也容不下别的声音。
她怎么会忘记岱麟是属于正白旗的呢?如此说来,她又有机会再见到岱麟,
甚至像在南京的时候日夜侍奉他……不!不能让他看到!只要能远远一瞥,偶尔听见他的足音,感觉他的音容笑貌,她就觉得足够了。
这吸引力强烈到令她无法正常的思考,就在那一刻,对杨家的不忍之心,父亲的不能忘恩之义,加上对岱磷的无法忘情,令她决心留在北京,以杨章弘未婚妻子的身分,栖身于正白的“辛者库”中。
当晚,她和大哥提到她的意愿时,他完全无法接受,“我们没有负杨家,是杨家负了大明天下,他们受到报应,你又何必自讨苦吃,同去赎罪呢?”
“他们曾经对爹有救命送金之恩,当年也是爹亲自将我许给杨家的,相信爹一定也会同意我的做法。”芮羽半恳求地说。
“不!若要你在满人律法下为奴、为仆,他是宁可你进白湖寺的!”顾端宇狠狠地问:“告诉我你真正的理由是什么?总不会是对只见一次面的杨章弘有情有义吧?那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大哥聪明过人,芮羽怕他由正白旗联想到岱麟,于是迅速又冷静地解释,“我的情义是针对杨夫人和杨大嫂。她们一个体弱多病,一个刚刚生产,再加上仍在襁褓中的佑宗,若没有帮手,说不定连冬天都熬不过,而论帮手,有谁比我这未过门的媳妇更适合呢?”
“未过门就是没有义务,你这样自己往火坑里跳,别人只会笑你傻,我做大哥的也绝不允许。”他毫不妥协他说。
“大哥,我记得幼时曾听你和爹讨论过’臣民受罚,不应罪及妻孽’的事,你还慷慨激昂地陈词,说妇女及幼儿是无辜的,不该因男人犯错而受到牵连。我真的很同情杨夫人婆媳,如果她们能由这段最黑暗的时期重新振作起来,我也算救了一个家族的希望。”
“你太胡闹任性了!”顾端宇重重地冷哼一声。
“比起你反清复明的举动,我的作为既不苦,也不危险,不是吗?”她冷静地反驳。
“你那一点妇人之仁,又怎么能和我的国家大事相比呢?”他不屑地说。
“反正我是铁了心了!”她瞪著顾端宇说:“与其在白湖寺天大无事念经。我宁可在这里帮助杨家!”
“好!我们就试试看,毕竟我还是你的大哥!”顾端宇铁青着一张脸,掉头就走。从那时到现在,快两天了,都没有他的消息,芮羽不免忧虑,大哥个性冷傲强硬,会不会像以前对爹娘般,寒了心后,便无情地不告而别呢?
芮羽的心情正在两极摆荡时,晓音拉拉她的衣袖说,“他们来了。”
在滚滚黄沙中,一辆囚车迅速驶来,车停后,杨家父子鱼贯下来,因为内部事先打点好了,所以,他们并未戴上手镣脚铐,神情还算正常。
妻儿父子相见,不免一场痛哭,小小的佑宗,在几个人手上抱来抱去,兀自熟睡着,一点都不受外界悲愁的影响。
杨章弘一眼便看到芮羽,惊喜地说:“顾姑娘,我没想到还能看到你。”
“儿呀!芮羽是你的好媳妇呀!还未过门,就这么尽孝道,没有她,娘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杨夫人抹着泪说。
“娘——”杨章弘尴尬地喊。
“杨公子,我决定留下来了。”芮羽赶紧表白,“这些天,你娘说了许多有关这两块断玉的故事,又说它代表杨顾两家枯荣一体及休戚与共的意义,我绝不会在这种危难的时刻弃你们而去的。”
“顾姑娘,你确定吗?”杨士谦皱着眉问。
“老爷,还称什么顾姑娘?他可是咱们的媳妇呀!”杨夫人说。
芮羽把系在脖子上的另一块断玉取下递给杨章弘,“你把玉带在身上吧!见玉如见人,玉合人团圆,我期盼你能平安地从北大荒回来,让两块玉再合而为一。”
杨章弘的眼睛霎时明亮起来,专注的凝视着她,悲喜交集地说:“顾姑娘愿意等我?”
芮羽迟疑了一下,但怕他绝望,只好轻轻点头。
杨章弘立刻作了一个大大的揖说:“姑娘的恩情,杨某永生难忘,无论未来再怎么苦,我一定会撑下去,以期和姑娘有再相会的一日,好报答姑娘这份深恩。”
“这是我应该做的。”芮羽回礼说。
这时,押解的差官说:“该起程了,再晚,可能会赶不上打尖的客栈了。”
红日西沉,处处洒着一层金光,衬在秋天的黄叶上,肃穆得令人无善。
差官长喝一声,囚车出广渠门,放眼皆荒茫。
长长的冬季就要来,他们能挨过酷寒的宁古塔吗?
一声声长嚎迸裂而出,连佑宗也哇哇哭着。芮羽站一旁,不免受到感染而垂泪。
“该我们走了!”差点被她们遗忘的士兵说。
大家依依不舍,走几步便回头,即使囚车已化成烟尘中的一个小点,仍是心中的剧痛。
芮羽抹干眼泪,见古寺的断垣残壁后走出一匹马,而马上的人恰好是她惦念在心的大哥。
“芮羽,我也要走了。”他的脸上没有微笑。
“大哥,我——”她说不出话。
“别再说了,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目标,我们谁也劝不了谁。”顾端宇说:“希望我很快就能在白湖寺看见你。”
“这也是我的希望,你要多保重呀!”芮羽哽咽地说。
他像是再也受不了般扬鞭一挥,往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