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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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澜渊说:“上天入地寻遍三界也找不出一个能比我小叔更傲的人了。”
文舒轻笑,一袭青衣快融进了身後的一墙幽碧藤萝里:“是吧。”
澜渊又说:“上天入地寻遍三界也找不出一个能比你更好命的人。”
文舒脸上挂著微微的笑,垂眼道:“或许吧。”
世说,海外有仙山,飘渺云海间。山巅有仙人来居,五色琉璃做瓦,香草奇花开遍。有缘人驾一叶轻舟颠簸过四海狂涛,再拄一根竹杖翻越过千座高峰,一路辛苦跋涉,不知经历多少磨难,虔心诚祈方见得白玉阶上遥遥一座光彩璀璨的仙宫。仙宫里住著白衣白发的仙人,仙风道骨,拂尘一挥赐下仙丹一颗。凡人食之可长生不老,自此跳脱三界,做一个红尘俗世外的自在逍遥仙。
文舒听了,心中暗暗道,哪里有这样的事?
他是弃婴,自小不曾见过父母。村中心肠好的大婶大妈见他可怜,偶尔给他一餐饱饭、一件冬衣,小小年纪就饱尝了人情冷暖。六岁那年,突如其来一场洪水淹没了村庄,村中人或是四散逃命或是消失在水中,只剩下他一人抓著木板在水中茫然不知所措。气息奄奄时,眼前朦胧闪过一道白光,白眉白须的老者正眯起眼对著他和蔼地笑。周身轻飘飘暖洋洋的,仔细一看,不知何时,自己竟从水中到了云端,云海下人间万象都化成了暗黑色的一片。
再後来,他被老人带到了天崇宫。雕栏画栋、陈设摆件都是平生不曾见过的精巧奢丽,看得眼花缭乱半天说不出话来。
青衣的天奴戳著他的背脊提醒他:“还不快谢谢老天君,不然你早淹死了。”
不明白什麽是天君,文舒忙不迭跪倒:“谢……谢谢天君……”白玉砖的寒意穿透了淡薄的衣衫,膝下一片冰凉。
老天君是如所有人间传说中的仙人一样的好人,救了他,让他留在天崇宫,更为他脱了凡骨,让他可以跟其他天奴一样长生不老。
那个年长他许多的天奴教训文舒说:“那天老天君刚好赢了太上老君一盘棋,心里正高兴,才随手管你的闲事。要不然,你一个小小的凡人哪一世能修到这样的福分?”
文舒点头,连连说是,办起事来越发地勤奋。
仙宫里一切都很好,吃得饱,穿得暖,更拥有了常人几辈子也求不来的长生不老。这样怎麽还能不满足?
天奴们闲来没事爱在他背後指指点点:“那个……那个就是文舒,老天君从人间捡回来的。”
“长得也不怎麽著,怎麽这麽好的命?”
“运气呗,老天君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一时兴起呀……”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传进耳朵里,文舒闷头走过,听了快千年,他们却似乎总聊不厌。
东海龙宫的赤炎皇子听见了就会替他出头,大吼几句吓退那些爱嚼舌根的。
文舒拿他的火爆脾气没法子,拉开他安抚道:“没事。恩情总是恩情,总是要还的。”哪怕真是一时兴起也是恩情不是?
西海龙宫的伯虞皇子总爱当著勖扬君的面跟文舒说:“文舒你真是好福气啊,勖扬天君是多尊贵的人?天界里多少人争著抢著来伺候,你不知你羡煞了多少人。”
文舒垂手站在勖扬君身边,柔顺地答:“是奴才的福气。”
勖扬君斜过眼来轻蔑地瞥他一眼,冷漠又疏离的表情。
天君一族是天帝的亲族,上古时传下来的神族,额上有龙印为记,世称其为“天胄”。身份高贵,寻常仙家万万不敢与之比肩。老天君离宫云游後,天崇宫便由少宫主勖扬接掌。他与天帝平辈,两位天界太子要唤他一声“小叔”,众仙尊称一声“勖扬君”。高傲而冷淡的天君,天帝也要让他三分。
瑶池中一夜间开出一池白莲,娉娉嫋嫋,清香扑鼻,众人都道这是吉兆。天帝龙颜大悦,瑶池边摆宴,广邀来各路神仙。众仙喜气洋洋济济一堂,紫竹林的观世音菩萨也降了莲座来捧场,掌上托一坛西天如来赠与天帝的菩提甘露。歌舞正酣,酒兴正浓之际,才见天边一朵祥云缓缓而来。众人正自疑惑哪一位如此托大居然连天帝宴请也敢姗姗来迟。天帝却忙喝令止宴,大太子玄苍、二太子澜渊匆匆忙奔出南天门外相迎,人还未到跟前就低头弯腰,对他恭恭敬敬一揖到底:“侄儿们给小叔请安。”
紫衣翩翩的天君微微颔首算是应了。一路上众仙争相来行礼问候,银紫色的眼瞳隐泛冷光,他目不斜视昂首行过,额上龙印熠熠生辉。天帝驾前也不过拱手为礼,淡淡告一句:“勖扬来迟了。”
天帝忙道:“无妨,无妨。”待他落座才又令歌舞重开。
澜渊後来一一说给文舒听,手里的描金扇一摇一摇,扇得不紧不慢:“你说我小叔的眼里能有谁?”
文舒俯身为他续茶,道:“二太子您说呢?”
天地间至尊无双的人,能看得上谁?自初见起文舒就明白。
老天君说:“文舒的年纪和勖扬差不多,让他跟在勖扬身边吧。”
身边又是一阵窃窃的议论声,嫉妒著他的好运气。
少宫主勖扬,只在众人的闲聊中听说过的人物,有著俊美无俦的容貌,天奴姐姐们捧著脸肖想著他的一举一动,想得两眼放光,嘴角快咧到耳朵根。
懵懵懂懂地跟著年长许多的天奴去见新主子,天奴们边走边拍他的肩,行到他面前来细细端详他的脸:“小子你怎麽这麽走运?怎麽一有好事就让你碰上?记住了,福气也是自己挣的,以後就得一心一意地伺候主子,主子说什麽就做什麽,手脚麻利些,人也活络些,别跟木头似的,戳一下动一下,要把主子惹恼了就有你好看的。”
文舒低著头听他教训,呐呐地答:“是,文舒记住了。”
这才领著他跨过高高的门槛,膝头跪在白玉砖上,激起一身寒意。
有个冷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是他?”
“是。是老天君亲自给您挑的。”带他来的天奴跪在他身边道,谨慎小心的口气,方才教训他时的倚老卖老消失得无影无踪。
“嗯。下去吧。”那声音道跟膝下的玉砖一样冰冷。
身边的人没了,安静而宽敞的房间里只剩下了自己和少主子。文舒低垂著头俯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香炉里熏著的香很好闻,淡淡的,有一点甜,先甘而後苦。
快跪了有一个时辰了吧?文舒想著。
膝盖跪得发麻,寒意顺著膝头和掌心一丝一丝地蔓延上来。稍稍偏开眼睛,擦得很干净的地板上能模糊地看到自己正微微发抖的影子,黑乎乎的一小团,像是那时云端之上回望人间的最後一眼。眼珠子游移著,一点一点往远处看,颤枝椅、茶几上放著的茶盅、多宝架上形状古怪的物件……看著地上的影子揣测著物体真实的样子。还是个孩子的年龄,好奇地越看越远,忘记了腿脚手掌的酸疼,竟情不自禁地慢慢抬起头来。
入眼是一片似乎笼著云烟的紫,上面用丝线绣著繁复的花纹,忍不住看得更仔细,祥云、海水、旭日、!翔天际的苍龙……一个一个辨认出来。视线再往上移,略显削尖的下巴,唇有些薄,水红的颜色,硬挺的鼻梁……再往上,呼吸不由停滞。那双银紫色的眼眸里似藏了万年的飞雪,连两道入鬓的剑眉也是沾了霜一般。寒意剑一般直透心底,文舒怔怔地看著那双眼里自己呆愣的脸,目瞪口呆。
“看够了吗,凡人?”榻上的少年道,“凡人”两个字说出口,颇有些不屑的意味。
纤长的指伸过来抵上他的额头:“看清楚,免得认错了人。”
直觉地想逃,却似被定住了手脚,动弹不得。文舒紧紧地闭上眼,感觉他额上的指尖也是冰做的,周身如坠冰窟,止不住地发抖。
冰凉的指在额上点了一点就离开了,慢慢睁开眼,看见他银紫色的眼,眉心中央一抹同样银紫色的痕迹亮得晃眼。
“五百年修为才能看见的东西,也算让你这个凡人开开眼。”一口一个“凡人”,从他嘴里道出来,平淡的语气,鄙弃的意味从骨子里露出来。
文舒伏在地上轻轻说:“谢主子恩典。”
心中雪亮如这白玉砖石,身前与自己同龄又不知比自己尊贵上多少倍的少年,能把谁放进眼里?
第二章
仙宫里的日子说清闲很清闲,文舒只服侍勖扬君一人,更衣、泡茶、收拾收拾棋盘、再把架子上的书册整理整理……远比那些扫地、挑水的杂役来得轻松。
勖扬君好穿紫衣,外罩一层素纱,锦是天锦,纱是云纱,绸光隐隐,都笼在了云雾里。茶是必定要洞庭湖畔那口龙眼井旁的茶树上明前头一茬的新茶,用长白山头那棵五色老梅花瓣上积下的雪水冲泡,水清而叶绿,叶片在水中翻腾舒展,澄碧的绿似是滴落在杯里的,氤氲著往周围化开,通透清澈恍如人间春意。下到一半的残局总要留心记下来,哪天主子又有了兴致,就要一子不差地摆出来,磨得光滑圆润的玉石落在木质的棋盘上,发出“叩、叩”的轻响,犹如锺罄之声,悦耳而凝神,心思沈静仿佛手下满是古老韵味的棋盘。
尊贵的天君虽挑剔,但只要做事时多些小心仔细,还是不会有错处的。
日子闲了,总要找些事来做。
文舒曾听二太子提起酒仙酿酒的法子,那时留心记下了一些,再去请教仙宫里那些出过宫,有过见识的人,又集了一些宫中花园中的落花、清早的露水和著其他东西,玩似的酿出几小坛子自制的土酒。尝试著喝一口,清冽中带点花香,倒还有一些酒的味道。
舀了一些装在瓶子里打算让其他人也尝尝,回过身,却见勖扬君就站在他身後。无声无息,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
文舒心惊,忙侧身跪下:“主子。”
想悄悄把瓶子往袖子里藏却被勖扬君一眼瞧见:“拿来。”
“是……是奴才自己酿的土酒,主子您喝不惯。”
“拿来。”
只得顺从地把瓶子呈给他,看著朴素的瓶子在握在他白皙的手中,银紫色的眸子里隐隐又起了轻蔑的神色,好在这麽多年也惯了。文舒看他要拔开瓶塞,忙接过瓶子来替他斟酒,手指微微相碰,他的手指还是凉凉的,激起一身战栗。
“糖水也用酿麽?”文舒记得他是这麽说的。
看著他离去的背影,文舒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对自己说:“所以说,主子您是喝不惯的。”
二太子澜渊时不时地过来坐一阵。他与勖扬君是叔侄,年岁却相当,算是从小就处在一起的。勖扬君自小就是副自傲的脾气,寡言少语,脸上也看不出悲喜,和八面玲珑的他是截然相反的两面。他笑嘻嘻地“小叔、小叔”地叫著,和性格柔顺的文舒更合得来。
每次都是摇著扇子大大咧咧地跑到文舒住的小院里来,往院中的圆石墩上一坐,墨中透蓝的桃花眼里满满都是深情:“文舒,我想你。”
文舒知他是玩笑,“哦”一声算是回答。
他捧著心口一脸的哀怨,非要文舒说出“我也想你”,才算称了心意。
文舒笑著暗暗摇头,天上地下皆知蓝衣金冠的太子有多风流多情,玩笑间不知踩碎了多少玻璃心。
澜渊常跟他讲述仙宫外的世界,天界中谁又和谁为了句什麽话交恶了;谁又有了情劫,要下凡去应劫;谁又炼出了什麽丹药,这麽大一颗,谁吞得下去……
文舒一言不发地听,问他:“凡间现在成了什麽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