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穷人 作者:王新军-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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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早晨,瞎子马善仁的笑声飘了很远,几乎把沙洼洼的天空戳了个大窟窿。刚刚包产到户,集体分给马家的母羊小白就为他生了一只羔子,这是会给一个濒临没落的农户带来好运的。
小白没有奶,因为它太瘦了。
小白的妞妞像两只未成形的生面馒头,紧紧地束在它狭窄的腿胯里。它的乳头如同两枚风干的红枣,无论羊羔的小嘴怎样吮咂,都没有奶水流出来。这可忙坏了马家父子。马三多抱着小白的脖子,马善仁双手捧着它的妞妞,又是搓又是揉,到最后还是一滴奶汁也没有挤出来。小白不停地用四只蹄子敲打着地面,焦急地长吁短叹,仿佛在叩问着什么。
没有奶吃,一只小羊羔诞生所带来的欢欣,只能是暂时的。
马善仁叫马三多把小白牵进屋里,给灶里生了火。马三多在父亲指挥下欢快地忙碌着,他知道自家的羊由一头变成了两头,这是母羊小白的丰功伟绩,他还没有办法将以后的日子想得过于深远。但马三多知道,羊从一头变成了两头,他应该为此而高兴,围绕着这一切的忙碌,自然都是应当的。
锅里煮上了麦子,马善仁能听到麦子在锅里翻滚时的咕嘟声。
马三多把羊羔搂在怀里,亲昵地抚弄着它卷曲的绒毛。小白吃着灶台边的干草,对马三多的表现显得非常满意。它的目光里,涌动着一片慈祥的温情。
太阳偏西的时候,马善仁猛然从热炕上坐起身来,冲着刚刚给羊羔喂完麦汁出神的马三多说:
“娃子,你想不想吃肉?”
马三多说:
“想吃,我当然想吃,做梦都想哩。”
“真的?”
马三多说:
“我做梦都想吃一回肉。队里不给分肉,我们家已经有好多年没吃过肉了。”
马三多话音落下的同时,马善仁听见儿子深深地吸溜了一声,那是马三多肚子里的馋虫儿在作祟。其实已经有一条口水从儿子嘴角淌下来了,只是马善仁看不见而已。
马三多看着爹的脸,狐疑地说:
“爹,你该不会把小羊羔宰掉吧?”
“当然不会,”马善仁说,“你出去找一找,外面廊檐下有一条肉。”
马善仁说话的时候,喉咙口也泛起一团水来。
马三多在廊檐下找了一会儿,终于从厚厚的草屑里提出一条凝着黑血的肉来。
“爹——你看,找到了,我找到肉了。我以为你在骗我哩,有这么长一条哩,真有肉啊,哈哈。爹,我们煮上吃哩还是炒上吃?”
马三多在廊檐下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能够找到一块肉,这是马善仁预料之中的事,所以他不会那么诧异。他对儿子说:
“娃子,你拿上,你拿上肉去河里洗一洗,肉里会有好多好多血,等从肉上淋下来的水变清了,不红了,你就把肉拿回家来。我这就点火烧水,咱们煮肉吃。”
这一天真叫人高兴,不仅新添了一头羊,还吃到了肉。日落西山,躺在火炕上的马家父子还沉浸在这不期而至的幸福中。这之前他们刚刚有了自己的土地,有了属于自己的老黄小白和一辆小驴车。但时隔不久,他们的羊就由一头变成了两头——小白又下了个羔子。不仅如此,他们还吃到了香喷喷的肉。你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眼看用不了多长时间,冬天就要过去了,他们将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播种和收获。他们就要为自己劳动了,他们就要有自己的收获了,想一想,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情呀。
马三多无法很快入睡,在短短一天的时间里,就连续发生了两件让他高兴的事,他真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才好。于是,他自语般地说:
“爹,我们已经吃上肉了。”
“吃上了。”
马善仁的回答听上去也像在自言自语。
“爹,明天,廊檐下会不会还有一块肉?”
“哦,明天么?明天大概就不会有了。”
“啥时候会有?”
“到明年,明年小白再下小羊羔的时候。”
马三多惊诧地翻了个身,眼睛盯住马善仁黑洞洞的嘴说:
“小白下羊羔的时候,难道会有一块肉从身上掉下来?”
马三多想了想又说:
“小白身上明明好好的,一点也没烂呀!”
马善仁说:
“那是多余的肉,羊羔生出来了,那片肉就没用了,就会自动从小白的身体里掉出来。”
马善仁尽力给儿子作着解释,他想尽量说得委婉一点,但儿子还是穷追不舍地要问个究竟。
马三多有些丧气地又朝相反的方向翻过身去,分明已经有几分埋怨他爹的意思了。
“我还是没弄清。”
马三多说。
马善仁干脆地回答:
“就是胎盘。”
“爹,你是说……我们刚刚吃下去的是羊的胎盘……”
马三多又突然把身子翻了回来。
马善仁说:“嗯。”
马三多说:
“你是说我们刚刚吃的就是从小白下身里掉出来的……”
马善仁低声说:
“呵呵——”
马善仁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爹——你这个瞎子,我想吐……”
“……”
“马善仁——我想把刚才吃下去的全吐出来……呃……”
“马善仁——爹——你早说我就不吃了。”
“呃……爹——我吐不出来……”
“爹——我要睡觉了……”
马三多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马善仁已经发出鼾声了。
第八章
春天来了,解冻后的河流顺着村边唱着歌欢快地流过,田野上到处是忙碌的人群。面对苏醒的土地,人们仿佛面对一个新生命的开始。他们用热烈的目光打量着土地,在内心深处呼唤着什么,又期盼着什么。满世界洋溢着新翻泥土的气息,河泥的腥味偶然也夹杂其中。
这个春天相对于以往的春天,要热烈一些,兴奋一些,忙碌一些。
马善仁家的老黄和他兄弟的一头乳牛搭伙,抬着一副木杠,拉着一副木犁,马三多牵着牛缰绳,马德仁扶着犁杖,他女人丁玉香一只胳膊上挎着篮子,篮子里面装满金色的麦种。
这就是大地上的播种者,他们就是一群将要使土地受孕的人。
犁尖翻开大地的胸膛,像一支巨笔在铺开的白纸上纵情地书写着伟大的诗行。丁玉香的一只手抓起麦种,流畅地一溜,一道金黄的弧线便准确地落进新开的犁沟里。再犁过来的时候,新翻开的土地就像一个已经受孕的女人,刚刚打开的身体,又紧紧地合上了。
五天以后,马德仁家的麦子就种完了。
该种马善仁家的地了。马善仁坚持要马三多来扶犁杖。马德仁说:
“哥,这可是下种哩,不是秋天翻茬板子地,更不是套着牛车在地里转圈圈。”
马善仁执拗地说:
“兄弟,我懂这个理,三多迟早要扶犁哩,你就让他来扶吧。不剃头,永远是个长毛鬼。”
马德仁也执拗地说: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哩。”
马善仁更加执拗地说:
“他叔,叫三多上。”
马德仁拗不过他哥,就把犁杖交给了马三多。
马德仁走到牛前面,很不情愿地牵着牛。
马善仁站在地埂上,一声接着一声地喊:
“三多——两手要抓稳——犁尖不要戳得太深——划破干土就行了——他婶——麦种你要省着些——我家麦种可能不够了——”
只用了三天,马善仁家的麦种就撒完了。
麦种撒完了,还有一块地没有种上。
屋檐下居住了一个冬天的麻雀已经飞走了。它们白天去田野上寻找散落的麦粒,吃饱了就去河边上踩着小石头喝水。到了晚上,它们就去河边的老柳树上睡觉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也能清楚地听到哗哗的流水声。
马三多赶着年迈的老黄,用三天时间将播了麦种的地耙了一遍,又用石磙子收平了。在等待麦子发芽的日子里,河湾里的九棵老柳树开始悄悄泛黄,又由黄而青,最后吐出星星点点的嫩绿来。这时候,小白的孩子已经能够自己吃草了。马善仁常常手握一根细长的木棍,哧哧地点着泛潮的地面来到河滩上,领着小白和它的孩子踏青。河风轻柔地从凹凸不平的水面上吹过来,马善仁的鼻孔里便塞满了河泥的腥味。吹过水面的风又贴着他苍老的面孔滑过去,使他僵硬的皮肤变得潮润起来。风声、流水声和柳树上的鸟叫声缠绕在一起,阳光的味道十分清晰地流动在空气中。
这一天,马三多走过来问坐在河滩上的马善仁:
“啊呀,小白都当妈了,我妈到哪里去了啊?”
这让马善仁一激灵,突兀地想起了早年不辞而别的女人。
那是马善仁失明半年以后的事。女人饿了多半年肚子,实在挨不住饿了,跟一个城里下来弹棉花的河南手艺人跑了。他知道了之后,竟然没有责怪自己的女人。谁能肯定她如果不跑,会不饿死在沙洼洼呢?那样,只不过在沙洼洼西边的沙梁上再添一座新坟罢了!
那一段日子,沙洼洼人熬过来啦,马善仁和他年幼的儿子马三多也熬过来啦。熬过来了就不要再去想它了。人不能总是想着过去,要多想一想以后,多想一想将来。越往后想,日子才越有滋味,越有过头。
马善仁这样对马三多说:
“没妈的日子好啊。”
马三多看着羊羔说:
“好啥,连奶都吃不上。”
马三多这么说,马善仁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马善仁手中握着小白的缰绳,他能清楚地听到它的嘴唇在飞快地揪着刚刚出土的嫩草。小白贪婪地哼哼着,宛如刚刚盼来了年节的娃娃,手中捧着一大块甜甜的年糕,却不知道应该从哪里下嘴。青草的气息也同时沁入了马善仁干瘪的心脾,这滋味实在太美妙了,它一丝一丝地渗进他的血脉里,随着血液流遍全身,又从全身的每一寸肌肉向骨头里辐射,如一缕清亮亮的光束照耀在他的骨头上,使他全身发酥发痒。
他伸出一只手,叉开五指,深深地抠进潮湿的泥土里,揪出一棵肥嫩的草根,递到自己胡楂包围着的大嘴里。小白的贪婪显然感染了马善仁,春天不应该只流进他的血液里,还应该到他抽搐不定的胃里去滋养他一番。
有四块地种了麦子,还剩一块地,马善仁一直盘算着不知道种些什么。
马善仁家今天的早饭是四颗烧洋芋。这是昨个晚夕饭罢马善仁扔在灶火里埋好的,到了今天,它们已经跟黑炭一样了。马善仁从灶膛里扒出洋芋,用手在灶台上磕着灰,嘟起嘴巴扑扑地吹几口。他的手和焦乎乎的洋芋混在一块,分不清哪只是手,哪只是洋芋。磕完了,两手一瓣,便露出白嫩嫩的芋肉来。
马三多埋怨父亲为什么不将洋芋煮着吃,他认为洋芋煮着比烧着好吃。马善仁的理由是烧着吃经饿,而煮着吃就大打折扣了。
马三多吃完两只洋芋后,又将他爹马善仁递过来的半个也吃掉了。吃完,马三多舀起一碗凉水,自己咕嘟了几口,递给马善仁,马善仁一口气就全部喝光了。他喝水的声音地动山摇,巨大的喉结在他松弛的颈皮下蛇一样蠕动,时刻都有被胀破的危险。
喝完了,马善仁捋起衣袖抹了抹嘴,对娃子说:
“三多,还剩一块地,你说咱们种啥好呀?”
马三多想也没想就说:
“那就种洋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