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第3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昨日我独自在寨里闲逛时看见过一间盖在一块巨石上的木屋子,以为主人必定是手脚灵便特立独行之辈,却没曾想那竟是不能行动的雅温的住所。当初雅温准确的计算到自己会得病,便提前盖好那间木屋,告诉人家等发病的时候把她搬进去。村里人都以为她活不长久,所以特地躲到那不着地面的隔绝的高处,象年老的野兽离开族群寻找一处僻静洞穴独自等死,谁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雅温始终硬朗的活着。不但活着而已,她还继续履行她一村布摩的职责,她瞎聋哑残,心却明慧,她占卜,起卦,只有比以前没得病的时候更灵验,村里每逢大事还要听她决断。上天并未彻底剥夺她的行动能力和感官:她的嘴皮子还可以动,还有触觉,读懂她的唇语,在她手心里划字,就可以跟她说话。村里专门选心明眼净的小姑娘服侍她起居,当她的耳朵嘴巴,小姑娘长大嫁人就另换一个。现在守在雅温身边、充当她和人间沟通的桥梁的,便是村长的女儿丫妹。
丫妹走到床边,握起那个木雕泥塑般的人的右手,在手掌上快速的点划了一阵。那人无动于衷,丫妹却已接收到了指令,走到窗边将竹帘拉起。屋里亮了一些,那扇紧闭的窄小窗户嵌着很厚的毛玻璃,天光从中穿透变得朦胧和浑浊,使它更像是镶嵌在石壁上的一大块暗绿色、自己能发光的水晶石,照耀这一孔晦暗的洞穴。这样一来,临窗矮床上盘腿而坐的那个人便被照亮了,清晰的、完全的呈现出了她的形象。
我又一次的惊讶了,我原以为会看见一副极度衰老、朽败枯槁的面容,带着残疾人的破相和怨毒,甚至可能犹如死尸一般狰狞怕人。而眼前这位雅温的容貌,却和一个普通的老人没什么区别。实际上,她看上去还要比她的年龄更年轻些,脸上很少皱纹和老人斑。皮肤异常白皙并略显透明,那是长期不见阳光的结果。雅温的面孔没有正对我,略微偏朝窗户有光的那一边。她闭着双眼,神色肃静,整个五官有一种庄严之相,灰褐色的袍服遮住她全身。然而最引人注目是她的一头长发。黑多白少,很茂盛,保持着年轻时代的气象,千丝万缕都梳理齐顺安静的垂散。却让人觉得它们是在不断的生长着的,每时每刻都在从那个天灵盖上源源的发出,让人觉得它们是那个停止活动多年的躯体唯一保持活力的部分。——让人觉得这个神秘和传奇的人物将她的一生,将她全部的经历,思想,灵性,智能,和所知事关天人间的一切秘密,都蕴积在了这一部蓬勃的长发之中。
我凝望她,这就是雅温,这就是三十年前送他们走的那个人。
丫妹在雅温掌心里写字。那个躯体依旧毫无反应,宛如睡死的人。但她的确是醒着的。她脸上和全身唯一灵活的部分、那双嘴唇在动起来了,它们一连开合了三四次,表示出一组有意义的符号后又重新闭拢。在这过程中,她始终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脸上其余的部分也始终没有动弹过一下。
丫妹转过脸来,翻译出雅温对我所说的第一句话:“你回来了。”
我百感交集,重返镇山村第一次被认作回归的游子而非游客、受到这样简单而质朴的欢迎,却是出自一个不能说话和视物的人……墙上的水晶石光影流转,时光之隧洞开启,我突然看见了三十年前的那一端:在另一间与这类似、半明半晦的屋子里,同样的这个人在对我的父母告别;三十年时光奄忽而逝,又飞越到了这一端,换由我站在我父母的位置,与当年送别他们的故人重逢相见。
“我回来了。”
我答应着,丫妹的手指在雅温掌心快速的点划,雅温的嘴唇又一次开启,她“说”出了第二句话:“他们也回来了吗?”
“他们也回来了……我把他们带回来了。”我又说:“他们要我问候你老人家好。他们还要我转告给你一句话,他们感谢你,一辈子都感谢你……”
我的喉头有些发哽,雅温的脸朝这边转动了寸许,同我面对着面了,原来她的身体并未完全僵硬,还可以做些轻微的活动。雅温继续和我“说话”,丫妹翻译熟练几乎与她同步,垂垂老媪在开合嘴唇,发出的却是少女青春动听的声音:“很好。他们很好。你也很好……那件东西,你带来了吗?”
前六部分 第四十二章温泉(42)我的喉头有些发哽,雅温的脸朝这边转动了寸许,同我面对着面了,原来她的身体并未完全僵硬,还可以做些轻微的活动。雅温继续和我“说话”,丫妹翻译熟练几乎与她同步,垂垂老媪在开合嘴唇,发出的却是少女青春动听的声音:“很好。他们很好。你也很好……那件东西,你带来了吗?”
“我带来了,它就在这。”
我从衣服里取出古钱,小心的从头上摘下,又除去封套的布囊。我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古钱形貌如故,它没有被侵蚀破坏。铜钱映着窗外朦胧的天光发出幽冷的光泽,我摩挲了它一阵,深深的又看了它一眼,尤其是上面那两句越人歌,双手捧给丫妹。丫妹双手接过,端正的放在雅温摊开的手心,又拉过她的另一只手覆盖在古钱上。雅温的手指轻轻的动起来,缓慢的,迟钝的在古钱表面摩挲。她眼皮轻微眨动,长久的松开下颌,从口中发出一阵类似叹气的息息声,又蠕动了几下嘴唇——那一定是她在自言自语,丫妹没有翻译。我眷恋的望着终于离开我的、被我配戴多年的护身符——同我大部分生命相联接的伴侣:“雅温你说过的,那件东西要和他们一起回来。现在我代表他们,把它归还给你,并且向你保证:他们始终按照你的话做的,这件东西从小就让我戴在身上,从来没离开过我。”
雅温的手指停顿住了,一线神秘深奥的笑意浮现在她嘴角:“你真的从来没有让它离开过你一步吗?”
“啊,没有,真的没有……” 我想起昨夜在祭亭里取下古钱给舒薇看的事,在暗室对一位盲人撒谎令我脸上发起了烧,那一线神秘的笑意存留在雅温嘴角,她对丫妹吩咐了一句什么话,丫妹从她手掌中捧起古钱,走上来又递还给我:“请你再戴上它。”
“为什么?你老等我,不就是为的取回这枚古钱吗?” 我心中打鼓,莫非雅温当真是活神仙,古钱当真是通灵的宝贝,她手指一摸便取得它身上留存的信息获知它曾离我身的事实,因此动了气,责备我违背诺言而拒绝收回她的赠物?但是雅温却说:“不,古钱并不是我的,我们布摩家不过是暂时保管它罢了,我等你,是为的让你把它放回它该去的地方。”
“哪里是它该去的地方?”
“到后你自会知道。我等你,还为了请你做一件事。”
“做什么事?” 我将古钱又戴回脖颈,被雅温触摸过的铜钱贴在胸膛上有一种奇异的温暖感。
“还原五行。”
我心里一沉,最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当年雅温赠币果然别有远谋、不仅仅为了祝福私奔的情侣赐予他们的后人福禄寿全的。我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应承还是推脱掉这件可怕而荒唐的任务,这时一股尖锐的啸声从头顶掠过,屋顶铺盖的石板瓦片发出振振嗡鸣,外面突然的起了风,看不见实际情形,只有穿透水晶石忽明忽暗的光雾象征天上云气正在翻卷变幻。丫妹警觉的往窗外望,迅速在雅温手心写划起来。
“它们又出来了。” 雅温脸色如故,平静的开启嘴唇。
“它们是谁?”
“不知道。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它们来自地下。”
“你是说……温泉?”
“邪泉。”
“它们,为什么要到镇山村来呢?”
“不是它们要到镇山村来,是镇山村人请它们来,你可知道四百年前,开村之初遇上大旱,李祖领人凿井取水发生的惨事?”
“我听三哥说过,当时井下突然发生井喷,一股滚水携带高温高压的水蒸汽,将两个挖井的人活活烫死,一瞬间就皮肉尽脱化成白骨了……”
“井喷?水蒸气?又是个新说法……”雅温咀嚼着这两个现代名词,“当年有人说,那是镇山村上寨盖得不巧,恰好盖在阎王爷偷看阳世的一只眼上,李祖这一楸挖了阎王爷的眼珠,阎王爷发怒,喷吐恶水夺命;又有人说,那不是阎王爷的眼,是太极鱼的阴阳眼,阴阳二世的交界,打井凿穿鱼眼,引来阴世之物作害人间……”
“那你老赞成哪一说呢?”我被这些富于想象的描述吸引,更想知道雅温的看法。
雅温闭唇不答。稍停,她继续“说”:“无论阎王眼,还是阴阳眼,总之,这是一只鬼眼。鬼眼既开,便闭不了了。虽然李祖封井魇镇,也只能保全镇山村四百年平安。四百年,它们又来了。这是劫数,这是天数。”
我想起雅温占卜给出吉卦的事,试探的问:“这一次的灾难是刨温泉引发的,假若遵守李祖的教训不刨温泉,是否可以避免……”
“不能。”雅温断然说:“这是天数,更是人心。天旱,人要活命就得挖井,地穷,人要求财则不择手段,地下放着财源,岂有不挖之理?就算我卜出的是凶卦,也拦不住他们的。”
“但是你家祖上曾经预言过今天的灾祸……”
“什么叫预言?预言若假则真不了,若真则假不了。不是这个因头,便是那个因头,不是今天,便是明天,镇山村逃不过这一劫。”
雅温松开口唇,宛如叹息,紧闭的眼睑下幽芒浮动,丫妹的声音在四壁悠悠回响。风还在刮,水晶石的窗上光影浮动,象有许多绰绰的影子挤凑在窗外偷窥窃听。
“你并不信这些事,对不对?”雅温突然的“说”。
“啊,不,我不是不信……”我有些失措,自己并没哪句话让她看穿我的心思呀,莫非是丫妹暗暗对我做了额外的介绍?方才在河边我可同陈新一样,对所谓闹鬼和五行隔绝表示过不以为然的。
“无论你信不信,你都要做这件事。这是你的劫数——你进村到现在,是不是做过一些怪梦,梦到你从未见识的奇景呢?”
“是,我是做过梦……”
我真正的惊讶了,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我的幻觉和怪梦,雅温怎能得知?老实说,我起初看待这位雅温和陈新相仿,确只把她当作巫婆一流人物的,但现在,我不得不对她生出几分敬畏之心了:也许她便是传说中拥有“第六感”的奇人,额上多长了一只能看穿人心的眼?
“你做过什么梦,告诉我。”
前六部分 第四十三章温泉(43)水晶石中的光芒柔和而朦胧,昏暗的洞穴浮荡出梦幻般的气息,雅温肃穆庄严的外貌,披盖半身的长发,双目紧闭、嘴唇无声开合的形象,乃至小女孩甜美舒缓的声音都时时散发催眠般的魔力。我感到恍惚,眼皮发沉,不由自主的开始讲述那些困扰我的幻象和梦境。说到寨神庙前看见寨神变成一位威武的将军,手擎双剑向我走来时,眼前骤然浮现出寨神像破裂成几十碎块触目惊心的景象;说到洗温泉梦见飘雪的森林,斧头生锈卷刃,树枝落地化土,火炭冷如冰块,土地变沙陷没双足,河水不能解渴……更似乎无不在预示眼下镇山村这场灾难,我发冷,发热,疲乏,干渴,行动不得,呼吸艰难,我好象回到梦境,重新又在经历一遍那种种火与冰的熬煎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