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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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深的看着她,最后我说:
“雅温当然不是枯木头,她是一棵活着的树。这棵树心中埋藏的秘密,到了恰当的时候,遇到恰当的人,她自会有办法表达的。”
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陈新站在离我们稍远处,正仰头看那座石上的木屋。
雅温安排下的天眼,正是我家主权遭侵占的祖屋。温泉,这场灾厄的罪魁祸首,自从地下来到世间,已在这栋人烟灭绝多年、破朽不堪的吊脚楼里盘踞了两个多月了。
窗外的喧嚣愈发猛闹,我的心情亦愈发烦乱。
我该相信这回事吗?在三个相距百米的房间摆上三碗米,米中插一根头上抹血的香,就能对另一个场地上举行仪式的成败产生影响?
我烦恶的撵走这符合科学精神的怀疑,——怀疑有什么用呢,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当“信”已成为唯一的希望,那就信吧,认认真真的信吧。既然回到了镇山村,既然回到了中世纪,那就让这一切文明谱靠边站,那就用镇山村和中世纪的逻辑来解决问题。请神对请鬼,建眼对破眼,双方做的是同样的事,我们并不比场坝上跳神的那一群人更疯狂。假如村长的石杵当真能放出地狱之鬼,我们的插香也一样能请下天国之神。
即便失败,全然不是那档子事,场坝的演出结束,村长领着一村疯人搜索我们的时候,这个地方,也算是一个妥善的藏身之所吧,他们未必想得到,我们竟有胆闯进蛊惑控制他们的温泉的巢穴里来……真是讽刺,温泉的新巢,竟也同是我的老家。
舒薇和陈新三哥一个样,神情凝重的望着窗外边。
这是我第一次带她来我的家呢,我心里想。
场坝那边声势如故,铜鼓声不急不徐的敲响着,破地狱还未到达高潮。我忽然想起另一件事,起身离开窗边,把自己的行李提到供桌前,打开,将两只骨灰盒一一取出,小心的放在香碗的两侧。
这是你们的家,你们现在回家了。骨肉已化灰化土,三十年的旧怨也化灰化土,一家人的魂灵,都在这张桌上团聚吧。我朝供桌上两座形同新坟的骨灰盒,和碑林般的灵牌默默祝祷。在这片小型陵墓拱卫下,那只盛米的碗便如一个祭坛,中间旗杆一般笔直的站立着那根香。香头上的血迹,已经凝干了。
一个人悄悄走了过来,不用回头我也知道那是谁。舒薇象昨夜在李班二祖坟前那般静静的站在我肩后。昨夜她是感谢二祖派遣天马从一群神兵手中救出我们,并祈求保佑一夜平安,今晚,她又有什么祝祷祈求的话,要对我家的祖辈们说呢?
……一支灵牌被骨灰盒碰歪了,我走过桌边去扶,骨灰盒的正面印有父母的名字和照片,无论取放我都使正面朝向自己,因此极少看到背面——但这一下,我可看到它们的背面了。
我如被雷击,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骨灰盒的背面有字!两只骨灰盒的背面,各自被人用白粉笔,在黑色大理石盒壁上清晰的写下两个大字:
“族中”,“败类”。
我浑身乱颤,伸手巴住墙壁,把手指都快要在墙壁上抠断了,平生记得所有的脏话都涌向喉头,到出口的却是一阵令我喘不过气来的大笑——族中败类,哈哈,哈哈……族中败类,好,好一个考语!祖庙跟前由全族人公骂还不过瘾,写在村志里由后人继续骂还不过瘾,必是要在棺材盖上戳下这不肖的记录,好让去了阴曹地府也有先辈亡魂们接着来痛骂呢!
“你怎么了?”舒薇被我的模样吓坏,急忙跑过来使劲摇我:“你中邪了?你家祖宗又显灵了?”我指指供桌上,她看见骨灰盒背面的字,猛然抽搐了一下,即刻气愤的叫喊起来:“是村长干的!肯定是他,陈新见过他翻咱们行李的,卑鄙,无耻,下作,他和你家有什么深仇大恨,他要这样侮辱……”说到“侮辱”两个字时她声音发哽,后面的话再也没能说出来。
“村长干什么了?”陈新三哥不明白发生何事,等到看见那个侮辱死者的恶棍的手迹,顿时也都气愤填膺,三哥一面呸呸呸的朝窗那边吐口水一面咒道:“辱人先人,最要不得!自家必遭恶报,恶病凶死,祸延子孙!”陈新则挥舞拳头,“老杂种”“老杂种”的骂个不停。
“你们不必骂他,他还不值得你们骂……”我闭上眼睛,试图平顺下内心的狂怒,可一睁眼看见那四个张牙舞爪的白字便又浑身哆嗦,毛发竖立。我抢上前去,用衣袖猛力抹擦其中一只,衣袖不够用了就撩起衣角来擦,舒薇帮我擦另一只,四个白字很快变成四团模糊的白饼。但那些可憎的白粉牢牢吸附在黑大理石盒壁上,擦也擦不掉,直到覆盖整个骨灰盒的背面象在黑脸孔上敷擦了一层铅粉,又被桌隅那盏绿火荧荧的油灯照射出白磷磷的光亮。
连你们这起没有生命的粉末,也被那个鬼魅下了咒了吗!我把牙根紧咬得生疼,用指头抹,用指甲刮,就在这时,供桌前边的陈新突然指着桌中央的香碗惊恐的叫喊:“不好了,快看香,香在抖!”
我猛的抬头,这是真的,香在抖,两个骨灰盒中间的那只碗中,那一根亦是没有生命的粉末的凝聚物突然活了,正象一个气极了的人浑身抖颤个不停……四个人都本能的往后一退,又重新围拢上去看这幕恐怖的奇景,三哥大声说:“天眼有感应,天眼有感应!莫再顾念旁的事,那东西来了,鬼首来了!”
鬼首来了!?四个人一齐扭头去看窗外,外边的情形起了变化,场坝火光妖冶变换把天上的乌云闪得发黄发绿发紫,招魂幡和望山杆的长脑袋却僵固在吊脚楼上不再东摇西晃,笙乐声牛角号声人声都停止,象为某个大人物到来让道清场似的。全场寂静,只剩了那一个铜鼓在响。铜鼓声变换了一种节奏,比先前慢,却更沉重,古怪,时常停顿,好象从地下有一个脚步,踏着一架长梯慢慢慢慢走上这世界来。
那是一个极度紧张的时刻,我刚刚遭受平生最大的羞辱,便领略到了平生最强烈的紧张。我的心跳得象架上了另一面铜鼓在胸膛里头敲……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鬼神吗?好象身体某处突然睁开一只眼睛,我似乎能够看见,在那边场坝之上,那个给予我羞辱的人,他白衣白帽白鞋一根红线缠在腰身,正在操起那柄沉重冰冷的石杵,深深插进那口满盛谷米的坛子缸里去……桌中央的香不抖了,天眼的象征物笔直的立在米碗当中。我似乎又看见了在村寨的另外两间暗室,雅温的木屋和丫妹的卧房里面,代表地眼和人眼的两根香,亦在两只碗中直立着……三眼一体,雅温说过的,三根香一倒俱倒,一立俱立。
铜鼓声敲完最后一响,从此再无声息。
寂静在突然间降临,万籁皆寂。
下一个声音是什么?
下一个声音是村长的尖喉咙。
它象狼——不,象鬼,如果这世界真有鬼的话——那样的发出一声凄厉可怕的长号:
“放人!”
紧接着便有一千个喉咙一起长号:
“放人!”“放人!”“放人!”
…………炸耳的声浪掠过一排排屋顶猛灌进这一间朽室,香再次颤抖,这一回,可比先前凶得多了,连香柱附近的谷粒也跟着悉悉索索的在翻跳,象碗中有东西在拱,极力想要顶出头上的镇压之物冲破出来——但那东西并不在碗中,因为碗自己也在嗡嗡嗡的急速震颤着!我抢上去按住碗边不许它再颤,没有用,因为碗底下的供桌在颤,四个人一拥而上抵住供桌的四角,还是没有用,因为供桌底下的地板在颤,发生地震似的,整栋破烂不堪的吊脚楼都在颤抖,震颤的来源正是在这栋危房的地底下!
真有东西要从此地出来吗?天哪,那是什么鬼东西啊……“李老师,守住天眼,莫让那龟儿子出来!”三哥朝我喊。
“怎么守……我不懂弄这个啊!”
“用镇寨之宝!祖宗留下宝贝,等这天等了四百年,这一歇不显灵,还要再等四百年才显灵噻!”
我忙从头上摘下古钱,飞快的除去封套,将镇山村镇寨之宝端正的放在供桌中央。
一切震颤如故,连铜钱也加入进去,钱上的凤凰和文字都震得模糊了。
“咋个不中用呢,咋个不中用呢,”三哥急得搓手搓脚,对着铜钱打躬作揖念念有辞: “肯定是有咒语,雅温为啥不传我们几句咒语呢……李祖,班祖,镇山村有难,你们的儿孙有难,请你们快快叫法宝显灵,莫教鬼首放出来害人,莫教那龟儿子欺负我们!”
然而李祖班祖的儿孙们却都在热烈呼唤龟儿子出世,场坝那边“放人!”“放人!”的号叫声愈发高涨,房屋,地板,供桌,碗,碗中的香都震颤得愈发凶猛了。楼下传来不祥的,水在烧开的咕嘟声,逐渐有白汽从楼板的破损处冒上来,屋里飘荡起硫磺刺鼻的苦味,是温泉又快要喷发了!我心忧如焚,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但突然间,我清醒了,我怎会相信起这些跳神请鬼的把戏来的?哪里有什么神鬼的角逐,分明是那场地壳运动的灾害又要来临——是的,毫无疑问,是地下的温泉策动这场地震,深夜来临,温泉又开始活动,成百成千吨沸腾的热流的力量,哪里是一根百十斤重的石杵能搅动得起来的?一根香,一块铜钱又怎能抵挡得住?
室内蒸气越来越多,温度在增高,湿度在增大,硫磺气息熏得头脑发沉,朽木的地板被熏得发软,被震得发出不祥的断裂声……恐怖的镜头涌进头脑,我突然想起陈新梦见一男一女井中瞬间化骨的事,水池不就是一口井?那个长头发的女人不就是舒薇?除了多出两个男的,眼前这状况不正在往他那个梦预示的方面发展吗?我冷汗淋淋,抬头找陈新,刚好跟他对了个眼,我立刻明白他和我想到了一处去,我大声喊道:
“这房子不能呆了!陈新,你先带舒薇走!拿上油灯,小心楼梯,小心水池!”
陈新答应一声拎起媒油灯就去拉舒薇,我抓起铜钱戴回脖子,赶着叫三哥也快走,一面打开行包准备往里装骨灰盒。三哥一把攥住我:“走,走哪里去?人走光了,天眼哪个守?”舒薇甩开陈新,口气惊讶而且责备:“你们疯了吗?雅温交待过人不能离开香的,人一离开,香就会倒,鬼首就会破狱入世的!”
“三哥,舒薇!你们醒醒吧!别再信那些虚无的东西了,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鬼神,我只知道掉进开水锅会烫死人!活命要紧,趁还来得及……”
“你才需要醒醒!”舒薇喊道,温柔的羔羊竟凶得象一只被激怒的小兽:“那些你以为虚无的东西都是有的!雅温等了三十年,她的安排一定有道理,要走你和陈新走,我和三哥留下守这口开水锅!”
每到危急时刻,舒薇都要让我大吃一惊,我早发现她是勇敢的,却没想到她竟会勇敢到头脑不清,我既无法说服她,又不能说出陈新的梦——那不也正是一件“虚无”的东西吗?我不也是在相信虚无吗?——虚无就虚无吧,我可以不信鬼神,却不能不信命运的告警,我朝陈新使了个眼色,陈新立刻会意,两个懦弱的男子汉,打算要对勇敢的妇女老人用强了。
就在一声“放人!”浪头的滚落处,楼下的水池中锅炉爆炸般的巨响了一声,大团大团的雪白气浪从楼梯冲上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