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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温泉-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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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龛前摆了一张八仙桌,桌面起了很厚一层油垢,显示神农与杜康二位先师对这家的赐予丰厚。
  “难道他们从来不抹桌子吗?”舒薇小声问我。
  “这是风俗,八仙桌用来祭祀神明和祖先,宴请贵宾,照规矩平时是不能抹,否则会将全家人的'油水'抹掉的。只能每年过新年的时候抹一次。谁家桌上油垢厚,说明谁家油水足,对吧,村长?”我照例又递过去一支烟,村长却不接。
  “我从来不抽这种卷烟。”村长说,他说话声音总是那么硬梆梆,仿佛棒槌敲打在井沿上。
  村长领我们看过了客房,刚好两间,就在堂屋两侧,典型的一正两厢的格局。
  “男娃儿同男娃儿睡一间,女娃儿一个人睡一间,我就住楼上,晚上要查的!”他认真的嘱咐道。
  我心里暗笑,村长不知道,他这种安排若放在西方,很可能会被仇视同性恋的人用枪打的。村长又带我们看过洗温泉的地方,都安排妥当,便回村公所“布置迎接旅游团”去了,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除了必须交代的话,没有多同我们谈一句闲天。临走将钥匙留在桌上,象叮嘱毛头娃儿般的叮嘱我们:自家在村里玩,不要乱跑,不要出村外的山上去,不准下水游泳,不准坐船去对岸……又叫我们等他回来开饭。末了走到堂屋靠门一侧的那座木梯前,朝静悄悄的楼上望了一眼。
  “不要上楼,楼上是我跟我姑娘住的。我家小姑娘在生病……不要上楼,会传染的!”听说主人的令爱有恙,做客人的不免关切几句。村长只说不妨事,夏天毒气重,在山里头染了瘴疠,夜里做梦又着了恶,一直见不得光,见不得生人,过了这几日就好了。村长说完这些话,便要出门。
  “村长,”我喊住他。
  “哪样事?”他回过头问。
  “你晓不晓得……”望着那副严肃得出奇的面孔,尤其那对凸起的眼珠,我忽然一阵烦恶。我改变主意,胡乱扯了两句闲话。他疑惑的看过我两眼,一步迈出门槛,迈着军人一般持重威严的步伐走了。
  村长前脚一走,我们三个就一起把这位镇山村世俗领袖古板的做派,和乡气十足的拘谨多疑取笑了个够。
  陈新把村长家里鸡零狗碎的新鲜玩意——凡是主人没有交代过不能动的,都一一翻遍;舒薇叫他别乱翻,却一样不拉的看过,然后向我提出从未下过乡的城里人才会问的问题。时间尚早,也有些倦怠了,大家决定先休息,试试镇山村的温泉品位如何——也就是说,跟别处的温泉相比,有没有特别独到的地方。
  浴室同火堂相连。火堂位置在正堂后面,相当于厨房和饭厅,那里有着一只很大的火塘,全家人可以围坐烤火吃饭。火塘里冷僻秋烟,象很久没开过伙。从火堂后墙紧靠柴房的一处空隙打破石壁出去,在吊脚楼后面新砌起来的那间屋子就是浴室。这种难看的违章建筑,我们早从外面参观过了。
  里面却是另一番景象。那浴室的格局,很有点阴森的气氛,曾在我心头产生过一些不快的联想。石屋狭小,四壁严丝合缝砌着青灰色石板,不见天日。引人注目的是那只浴缸,不是见惯的家用式样,也不是舒薇想象中的古色古香的木桶,那是用五块有长有短的石板——同此地的一切石板一样,只是更大,更厚实——镶拼成的一个长方形的灰白色石缸,大小足以直挺挺的躺下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缸底凿出排水的通道,石头表面被精心的打磨过,看得见上面如皮肤褶皱般的纹路。
  主人要让客人,师弟师妹却尊请师兄先用。师弟师妹胜利了。
  我推开那扇吱嘎作响的木门,从里面轻轻关上。屋里没有照明设施,但是却有光,抬头一看,原来天花板中央的一块石板上开着三个圆洞,组成品字形状,光线就从孔中透下。
  怎么也没想到,我回到镇山村所做的第一件事会是洗澡。
  洗去天南海北的尘埃,用似一个婴儿初生沐浴后的身体,去沾染此间的烟火,尘垢,八仙桌上厚腻的油迹。
  再没比这更妙更恰当的安排了,冥冥中真有天机。
  水龙头长满铁锈,象很久没人用过,费了很大劲才拧开。起初却没有水,龙头里发出一阵类似人的喉咙咯咯作响的声音。接着,仿佛一只尖嗓子嘶喊着从远处疾驰而来,突然“噗”的一声,一股红褐色的水流猛的喷泻在缸底,灰白的缸壁顿时溅满了红泥样的水点。又停顿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的流出逐渐清澈的水来。
  水愈发大了,白闪闪的那道水柱,在不断高涨的水面搅起团团浪花和雾气,哗哗的水声在斗室里回荡,就象地下泉流在溶洞幽暗的石厅里奔泻。满室水汽,被头顶的天光照射出三根明亮的烟柱,数不清的颗粒蜂拥般朝那柱顶飞升。地底深处的热泉被那一股沸腾蓬勃的劲力驱赶着,挤进狭长曲折迷宫似的铁管,又引来这间四壁封锁的石室。却仍不能脱离黑暗,直到化身为汽,才从石顶上凿开的狭窄孔洞得见了天日。
  我关上龙头,水声停止,一池白水静静的冒着白气,散发出类似中药的苦味,轻微刺鼻的硫磺味。我站在浴缸边上,象面对的某种未知属性的化学溶剂,竟胆怯起来,踌躇了好一阵子,才脱衣下水。
  水好极了。水温适中,水质粘,厚,重,包裹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舒服得人忍不住想要呻吟几声。石屋幽暗,显得泉水格外晶莹澄澈,从白雾间不时闪耀出光芒。万籁皆寂,只有偶尔撩起的水声,和水龙头象钟乳石那样滴下残留的水滴的声音。
  我长时间的,一动不动的躺着,仰望那三个圆孔。因受了水汽的干扰,略微有些晃动。这样的采光,这样的浴室,一定会让风花雪月的小资女人满意到十分。我心想。
  光柱在身上照出光斑。品字顶端的那一个,正好覆盖了胸前的那件护身符——那枚明朝的古钱。幼年的时候,当父母第一次将这个价值不菲的古董挂在我脖子上时,他们告诉我:它是有灵验的古物,它能为我阻挡一切邪物;直到将它放回它该去的地方之前,不要摘下它。
  我遵照了父母的叮嘱。
  水的温度,热汽的熏蒸让我朦胧起来。阖上眼睛,逐渐沉入梦乡。
  那是一个奇怪的梦。
  我梦见自己回到创世之初,洪荒年代。那时日月星辰刚刚诞生,有天空,却没有大地,只见一片蒙蒙的大水。后来水面下降,大地从水底升起,又从地上长出茂密的森林,从此走兽奔逐,飞鸟翱翔,溪流潺潺,湖泊宁静……我仿佛走进“文明”游戏的画面:人类出现了,森林里传出伐木声,河畔的茅屋里有了婴孩的哭声;人们挖来泥土,筑起窑炉,投入薪禾;炉火熊熊,铁汁流出,流进一个个的铸模,变成刀,斧,镰,锄……土地被开垦出来,电闪雷鸣,大雨如注,稻麦黍稷迅速生长……画面突然一变,大地裂开巨大的缝隙,到处是地火爆发,滚热的喷泉,毒雾弥漫。森林被点燃,冲天的黑烟如一群怪兽在空中徜徉,吞噬遇到的一切……后来一切都安静下来,没有人,也没有鸟兽,天寒地冻,大雪无声降落。我孤身一人在森林里砍树,生锈的斧头粗糙如石,斫在树干上没有一点声音。碎木纷纷掉下,一旦落地就化为灰尘。一间窗户映着火光的茅屋出现了,我跑进去,想烤一烤火,烈火猛旺的炭盆却是冷的;我往里添柴,火焰着了魔似的高涨,屋里却愈发阴寒;我索性抓起炭火往衣服里塞,却犹如塞的一块块碎冰般冷彻心肺……景象瞬时换了,转到一座干旱的荒原:烈日当空,土地炙烤得开了裂,寸草不生。还有,看去那样干硬的土壤,踩下去竟如流沙般松软,每一脚都陷得老深。我走不动,站不住,又热,又渴……忽然发现一条清澈的小河,我挣扎过去,一头扎入。水没了顶,我却居然还能呼吸,我大口大口的喝水,可喝下多少,仍是口渴。水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我不住的下沉,一股潜流将我拖入一个深洞,洞里一片血红光亮,迷离景色。我浑浑噩噩,不知是喜是悲,身不由己的坠落。就在被吸入洞中的一刹那,有一只手突然横截过来猛拉了我一把,又将我推向远处……梦境又换了。我好象在苏醒,恍惚回到白雾弥漫的浴室。坐在水底,仰望水面上那三个幽芒浮动的圆洞。
  象佛光出现于云海,三个圆洞中的一个,被一道光束照耀,瞬时间明亮了数倍,周围映出一圈彩虹样的光晕。那光里有形象,是一座石头屋子,雕着瓦顶,托着双鳌持瓶的雕像,被地上嶙峋的乱石包围着……好象是,寨神庙。神秘的光束移开了,移到另一个圆洞。洞里出现一座山,不,不是山,那是一座坟。坟前耸立着一块碑,碑前点着两盏长明灯……坟和碑都黯淡下去,最后一个圆孔明亮起来——品字顶端的那一个。隐隐绰绰,象一片树林,又象不是树林,是人群。人头耸动,黑暗中有火光闪耀……突然,从哪里冒出一股汹涌的潮水,人群惊慌逃散。好奇异的景象!火遇见水,不但不熄,反而越烧越旺,后来漂浮在水面,最后飞了起来,化成一片血雾,扑过来,扑过来……是真的,没有错,那张牙舞爪的血雾,它冲出了圆洞,它朝着我嘶叫着扑过来了!……我浑身冰凉的坐起,冷水泼溅了一地。我完全的醒了,手心里紧捏着那枚古钱。一缸的水都已冷透。雾气还在袅袅飘荡。头顶那三只魔镜,变成三个远去的太阳,象从另一个世界返照进此间幽冥。四壁被热气蒸得出了汗,水顺着石板的纹路流下,安静的在壁脚汇集。天花板一滴,一滴往下滴着水,朝浴缸里投出丁冬,丁冬的响声。
  我穿衣,下地,放水,收拾妥当,然后走出浴室,穿过火堂,走进堂屋,告诉那里的陈新和舒薇:我要独自出一趟门,大约一个钟头以后回来。
  前六部分 第六章温泉(6)我相信冥冥中蕴藏的天机。但我不迷信,我不会把路上和村中发生的这一系列状况,看作不祥之兆,或者某种神秘力量的提示——草标,惊马,令人压抑的景色和天气,寨神庙前的恍惚,浴缸里的怪梦。
  也许人进入这样隔绝的世界,受到天地自然气息的蛊惑,心灵也会变得异常敏感,脆弱吧。
  我不是一个神神道道的人,但我的旅伴可未必。我说的是舒薇。我猜,她在洗温泉的时候,多半也会做梦的。梦最爱找上的,就是她这种气质敏感、又爱想入非非的,小资女人。
  看起来,他两个并不怀疑我是布依族:一个靠教社会学混饭吃的人,对某个民族了如指掌算得了什么?我所以来这个村寨,无非考察,采风,回去拼凑论文。试想,若是真有不一般的隐情,我又怎会捎带上两个局外人,碍手碍脚呢?
  我来这个地方,当然不只为了论文。不过,我的身份,和我此行的目的,没有一样不是正大光明。我不想那么快透露,一方面,不愿败坏了他们的游兴;另一方面,那仅仅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的家庭自己的事情。
  现在,我独自一人了,该是我做我的事情的时候了。
  去哪里都绕不开场坝。我经过时,见空地上聚集了不少人,各人拿着鼓,锣,布幡,水桶,芦笙,月琴……场坝中央搭起一副空着的木架,象要悬挂什么东西。
  这就是为迎接旅游团准备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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