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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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里都绕不开场坝。我经过时,见空地上聚集了不少人,各人拿着鼓,锣,布幡,水桶,芦笙,月琴……场坝中央搭起一副空着的木架,象要悬挂什么东西。
这就是为迎接旅游团准备的吧,今天是六月六的正日,应该有扫寨、赶鬼、泼水的活动,很可以教外乡佬开开眼。照说这些活动一早就该开始,却耽搁到现在。旅游团还没有到,已经将近下午三点,居然还没见他们的影,真是件蹊跷事。
村长也在场,一手托着烟杆,一手背在背后,正和众人交代事项。
我不想被那老古板看见,掉头钻进迷宫般的巷道。
村子最早是驻军的营盘,至今保持那种慎密严整,步步设防的格局。有些拐角处房屋的造型,活脱就是盘踞的碉堡。还有一段极长的甬道,两边尽是高大的石墙,敌兵到此将两头一堵,就成了瓮中之鳖。当年诸葛亮火烧藤甲兵的盘蛇谷,就是这种地形。
穿过险恶的盘蛇谷,我找到了那棵四百年的大榉树。
这镇山村在世的最年长的居民,开山始祖李将军亲手栽下。高,大,粗,壮,树股伸出去十数米远,枝叶茂盛抵得上一小片树林。树底下插了一圈香烛,熄着,够的着的树枝上都挂满写着字的红布条。我走进大树西北一条小巷,按一位坐在门口搓麻绳的老人的指引,找到了我要找的那所旧屋。
起先我心怀忐忑,筹算遇见人该如何开口。等走到面前,顿时呆了,那房子墙破壁损,屋顶塌陷了一半,根本不能住人。窗户全被木栅栏封死,门上挂了一把锈透了的铁锁。
搓麻绳的老人把板凳和放麻线的篮子一起挪过来,坐下一边继续干他的活,一边同我说话:“这家早没得人了噻!好多年了。年轻的,跑了,老的,死了。剩下点桌椅板凳,盆盆罐罐,都着亲戚们跑来分光搬尽罗……年轻人,哪个是有良心的,哪个会把爹妈放在心上,一走就没得音信,几十年……这家早没得人了,你是他们的亲戚?找他们有事?”我默默的摇了摇头。
“房子烂了没人修,一直空着的。前些时,村里要刨温泉,缺个啥子引水用的水泵站,村长他们一商量,就拿来当水泵站了噻。”果然,一根粗大的铁管穿墙而出,途中分出稍细的分支,蛇一样的顺着墙根游走,爬进各家各户。原来温泉就从此地流向全村。
“年轻人,哪个是有良心的?我七十岁了,没几年活头了,还得搓麻绳做活路。唉,也难怪他们,他们自家光景也恼火噻,唉!”那老人许是难得有人说话,絮絮叨叨自顾自的说着,埋怨着。
我百感交集的望着那所房子。我来的太晚,它已早不住人。可曾经有那么多的人在里面住过!每一代婴儿的第一口呼吸,每一代老人的最后一口呼吸,都被那些多褶的,爬满藤绊和苔藓的石板记录着。石头的记忆力是无限的。但记忆却中断了,从那一天,某年某月某日(我不知道是哪一天),当老人的咽气没有伴随婴儿的哭泣,只有远亲近戚来分走无人继承的家当,中断了。也就中断了。他们的后人将接收一座破朽的空宅,公家的水泵站。
总会剩一个地窖吧,总有一个地窖可以埋藏两只漂泊半世的坛子吧。他们想要回来。他们不是没良心,他们是不得已。
搓麻绳的老人告诉我,地窖做了蓄存温泉的水池。
水池,原来如此……那,你们愿意住在水里吗?那水一点不冷,很温暖,很适于休息,那水好极了,我才试过的。
不,你们不会愿意。布依人,同世上的一切人一样,只愿归于泥土。水是生命之源泉,土,才能给予灵魂安眠。
我离开蓄水的空屋,按那老人的指引,径直向村外走去。那里有土,有的是土。
村子的西头是大朝门。规模形同城门,两侧用大石块砌成围墙,古时用于防御盗匪。大朝门外的山坡上,有镇山村合族人的墓地。那里也是村子通向外界的旱路,导游曾说省城修过来的公路直铺到了村门口,指的应该就是这座大朝门。
我走到那里,却愣住了。
根本没有什么公路,只有一条坑洼的黄泥土路通向村外的荒山。路上印着很深的牛车辙印,仿佛回到古代,其间杂生蒿草,显然并不常有人走。越到远处,越看不见文明的迹象,只有云雾苍茫的深山老林。
没有公路,旅游车从哪里来?我想起那辆大巴,载满一车游客,被它自己扬起的烟尘吞没,只剩一对尾灯闪烁不定。久而久之,我几乎发生幻觉,看见它竟真的从这荒村古道的尽头出现了,摇摇摆摆开过来……我打了个寒噤。莫非……我忽然明白了其中的奥妙。怪不得,他们迟迟不到,原来是这么一层缘故。必然是这样,只有这种解释了。
荒山坡上到处是坟,比村里的房屋还要拥挤。象泊满了船只的傍晚的河港,一时竟找不出一处空挡,可以安插得下一座新坟。我茫然而又盲目的走来走去。
今天是来不及了,赶明儿,得去个阴阳师来看看,选地方,还得找一班村民打墓。在那之前,还得先探探寨老们,和村长的意思……一想到这个不能缺省的关节,我心里就说不出的烦乱。村长那对呆板无神的鼓眼睛又浮现出来。我看看表,离跟他俩约定的时间还早。我照原路回到村里,四处信步走走看看。路过场坝的时候,我看见那副木架上挂已经上了东西。
那是一只铜鼓。黑乎乎的,一动不动阴沉的悬着,形象多少教人毛骨悚然。鼓身硕大沉重,压得粗大的横梁都有点弯曲,倾斜的鼓面从侧面看去有一种锋利感,很象是一把斧头。配上那副狼亢的木架,这整个儿全套的造型,就活象法国大革命时代的断头台。鼓架周围摆满先前见过的那些物件,唯独没有一个人。演习迎客的人群都散了,街巷里安安静静,连狗,知了,蟋蟀也不叫出一声。
为酝酿即将到来的喧闹,全体镇山村的居民都在保持沉默。
可为什么要搬出铜鼓呢?我有点疑心,敲铜鼓,可不是迎客的礼乐。
守旧的镇山村,连搞旅游也透着不合时宜和古怪。
旅游团还没有来。
前六部分 第七章温泉(7)随后我又见到了另一样怪东西。就在榉树的东南,靠近甬道的地方有一块大石头,二米多高,嶙峋多棱,和周围完全分离。这么一块宛如路障的怪石,上面却盖着一间小屋。全村都是石屋,唯独这间是木屋,多年的老木头,颜色深得发黑,顶着一篷枯黄的茅草。木屋和岩石之间的缝隙用碎石填满,开门的位置面对危险的悬崖,上下必须踩着石头上的褶皱。只有一孔极小的圆窗,里面垂下木帘,密不透风。
没来由的,我对这间特立独行的木屋生出不小的亲切。住在里面的人,想来必定是身手矫捷,而又性格怪癖,喜好标新立异之辈。守旧的镇山村竟有这等人物,事情办完,一定要去拜访。
屋里悄没声息,主人多半不在家。
我从村子北边的山坡走下河边。(来时是从南边进的村。)半边山在远处,隔着宽阔的水面。对岸是一座山坳,那山坳向里凹陷,弧度恰好同这边的凸起相合,当中神水河弯成一道绿色的月牙,将两岸珠联璧合的接上。
老远就看见舒薇在码头上。
她换了衣服,脱掉了旅行时穿的休闲服,换上一身适于居家和户外散步的,稍稍正式的衣裙。白上衣没有袖子,裙子是同河水一样的深绿色。我疑心那是今年流行的款式,我没有把握,我对女人的衣服基本不懂。她面朝外坐在栈桥系缆绳的圆石墩上,脚悬在水面来回晃荡。裙裾翩翩,随之波动,水中也有一团绿的,白的影子在动起来。
眼前的景象让我想起夏天江南横塘里,碧波绿叶上盛开的白莲,那是我记忆中水乡最美好的景色。没想到却能在我的故乡重见。
“你一个人啊,陈新呢?”我向她走过去。
她眼睛盯着河水,头也不抬一下。
“脚步轻一点,别吓跑了那些鱼。它们都在睡觉呢。”果然,岸边有许多小鱼,悬浮在碧莹莹的水中,一动也不动。
“它们多安静啊。”她深深的叹了口气。
我轻轻走过去,坐在另一个圆石礅上,乘她一心只顾看鱼的当儿仔细看她。陈新不在,我尽可以老实不客气。她长得的确很美,她仿佛是山水化成。不是此地的山水,本乡的山水美则美矣,多少渗透危险的野性:山是奇绝诡险,岩石峰峭如刀,不留神就会摔伤,刮伤,水中更暗藏致命的旋涡,她怎会有这等气质?
她是江南的山水,雅秀,温柔,恬静,而且安全。
但是这样的女孩,初一看眼亮,看久了也就如此。她的美过于单调,太往标准里靠,她所孜孜追求的“特色”,恰好在她自己身上体现甚少。何况她一言一笑,举手投足都难免刻意,眼眸当中那种小女孩的天真娇态,渴望引人注意又故作矜持的态度,同我已经很隔膜了。我如今看待她这种女孩子,就象看待小猫小狗,可爱,好玩,喜欢,仅此而已。
不过,假如放在陈新的年纪,没准我还真会为她着迷的。
还有一件事:她的性格在开朗之外,有一点点忧郁。一点点。
半晌没人说话,没有风,水面一朵涟漪也不起。
“温泉水好吗?”我问她,她的长头发还在湿漉漉的。
“好……就是太热,陈新一洗完就嚷累,头晕,回屋说要躺一躺,头一挨枕头就着了。我也觉得飘飘乎乎的,心里有点闷,走出来到水边透透气。”“你很喜欢水。”“恩……其实,我更喜欢的是山,水太多变,山才让人觉得心里安定。”她抬起下巴,望着对面的山坳,“我喜欢所有的山,从小就这样。我和山还是亲戚呢,你不知道。”她侧转过头来,狡黠的眨了下眼睛。
“哦,是堂亲还是表亲,父系还是母系呢?”“你该问,是娘家还是婆家。以前有个算命很准的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将来一定会嫁给一个山里人。”“他算得果然很准啊。这门亲戚倒也攀得妙,山里人确实都把山当作爷娘兄弟看待的。可惜陈新要离开家乡,去你们那儿做倒插门女婿,山里人投入水乡的怀抱,变成水里人了。”我打趣她,她笑得咯咯出声,又问我觉得陈新这个人怎么样。
“好啊,很不错,他人很实在,大方,又活泼……呃,我的意思是,开朗风趣……人长得也挺精神,别看他粗枝大叶,其实蛮细心的,对你那么体贴……呃,女孩子嫁这样的男人,是有福气的。”每到恭维别人的时候,我的口才就下降,特别是恭维一位漂亮女孩的幸运男友。这一番结结巴巴的套话没能让舒薇满意,她平淡无奇的说:“是吗,别人倒也都这么说……可也有人说他性格伧俗,气质差,老是嘻嘻哈哈大惊小怪,不稳重。你看呢?”我怀疑那所谓的“有人”就是她自己。这个年龄的女孩总爱求全的。我在肚里搜着词儿,在说真话和不得罪人之间寻找平衡点:“呃,怎么讲,体育运动出色的人,总容易给人留下这种偏见,他毕竟是足球队的后卫嘛,又不是诗人。只有你们这种还在念书的女孩子,才说得出什么气质不气质的话,等到将来毕业工作,结婚抱娃,你就不会嫌他气质不好,只会嫌他赚钱太少了!”我们说笑着,沿着河岸散了会儿步。话题从陈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