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爱玲(胡兰成)-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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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正是代表这时代的新生的。
鲁迅是尖锐地面对着政治的,所以讽刺、谴责。张爱玲不这样,到了她手上,文学从政治走回人间,因而也成为更亲切的。时代在解体,她寻求的是自由,真实而安稳的人生。
统治这世界的是怎样一种生活呢?「封锁」里的翠远,像教会派的少奶奶,她知道自己生活得没有错,然而不快乐。她没有结婚,在电车上胆怯怯的接受了一个男人的调情,原来在她的灵魂里也有爱,然而即刻成了秽亵,她吃惊,并且混乱了。那男人,生活得也不好,是个银行的职员,像乌壳虫似的整天爬来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时间。和那女人,不过是很偶然的戏剧化的一幕,但他从自己的一生中记忆起了一些什么,使他烦恼,不满于他自己了。
高等的如「倾城之恋」里柳原与流苏的调情,人生成了警句,但不是一篇作品。柳原说的不错:「死生契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悲哀的诗,世界是荒凉的,并且太沉重了,他的机智与风趣只是萤火虫的微蓝的光,在黑暗中照亮自己。
还有更低等的如「连环套」里霓喜过的那种日子。霓喜一个又一个的和男人姘居,有如饥饿的人贪馋地没有选择地大嚼榨过油的豆饼,虽然也有滋养,不免伤了肠胃,精致的东西不一定是伟大,但人吃畜生的饲料到底是悲怆的。
柳原的光辉久后是要黯淡的。这光辉一消失,使成了「沉香屑」第一炉香里的梁太太。梁太太一直过的高等调情的生活,越来越变成现实的浅薄的享乐,灵感褪了色,只好加上腻与刺激,以浓浓的味使自己上瘾,并且欺骗自己,当作这里边有着滋养。
这种靠不住的灵感的褪色是可哀的。「金锁记」里姜公馆的客厅是阴沉沉的,姜公馆的男女一个个如同年深月久贴在屏风上绣出的鸟,没有歌唱,连抖动一下翅膀的意思都永远没有了。即使加上腻与刺激也没有用,人后成了麻痹,如同「年青的时候」里的油炸花生下酒的父亲,听绍兴戏的母亲,庸俗的姊姊,过的日子正如绍兴戏的唱腔宽平面无表情,热闹的,眩晕的,不真实的。如同「花凋」里的郑先生家,外面好看,里头姊妹们为了一件衣裳一双袜子费尽心机,几乎是返到原始的生存竞争,并不比拾荒的孩子们的争吵更文明些。
是什么鞭子把人打成这样子可怜相的呢?是「年青的时候」里教科书的怆然告诫自己:「无论什么事,都不可以大意。无论什么事,都不能称自己的心愿的。」连惊叹号都没有,只是冷冷的逗点与句点。是「金锁记」里那沉重的黄金的枷锁。总之是这世界上有着牵牵缠缠使人不愉快的,不成款式的人生的伦理。
她谴责这些,而抚慰那被损害、被侮辱的。她以眼泪,不是悲怆的而是柔和的眼泪洗净了人间。在「公寓生活纪趣」与「道路以目」里,她把事事物物养在水盂里,如同雨花台的小石子。精致的,明朗而亲切的。她拆卸了戏剧化的装饰,把人类的感情揩拭干净,告诉他们衣着的美,吃食的美,告诉他们怎样听幼稚的弟弟讲故事:「他还没说完,我已经大笑起来,在他的腮上吻了一下,把他当作小玩意。」
但这些都是个人的。倘或集团相处又怎样呢?「到底是上海人」里她赞美上海人的聪明,那种把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也当作一个小玩意的风趣。不过事实本身并没有她的这说明那样好。她另有她所寻求的。「论写作」里她神往于申曲:「五更三点望晓星,文武百官上朝廷,东华龙门文官走,西华龙门武将行,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官上马定乾坤」那种时代,如南星的散文里有一句:「午后庭院里的阳光是安稳的」,真是思之令人泪落。但她不能开方,她是止于伟大的寻求。
她是个人主义的,苏格拉底的个人主义是无依靠的,卢骚的个人主义是跋扈的,鲁迅的个人主义是凄厉的,而她的个人主义则是柔和,明净。至此忽然记起了郭沫若的女神里的「不周山」,黄帝与共工大杀一遍之后,战场上变得静寂了,这时来了一群女神,以她们的抚爱使宇宙重新柔和,她就是这样,是人的发现与物的发现者。
(※本文原发表于「杂志」月刊第十三卷第二、三期?民国三十三年五、六月出刊〔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