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山堂話本-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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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
蓝桥便是神仙宅,何必崎岖上玉京?
航览诗毕,不晓具意。后便不复见。
航遂饰装归辇下,道经蓝桥驿,偶渴甚,遂下马求浆而饮。见一茅舍,低而隘,有老妪缉缀麻薴,航揖之,求浆。妪呼曰:「云英,擎一瓯浆来,郎君要饮!」航讶之,因忆夫人「云英」之句。俄於苇箔之中,出双玉手,授瓷瓯。航接饮之,真玉液也,觉异香透於户外。因还瓯,遽揭箔,睹一女子,华容艳质,芳丽无比,娇羞掩面蔽身,航凝视不知移步,因谓妪曰:「果愿略憩於此!」妪曰:「取郎君自便。」航谓妪曰:「小娘子艳丽惊人,愿纳厚礼娶之,可乎?」妪曰:「渠已许嫁一人,但未就耳。我今老而且病,只有此女孙。昨日神仙遗药一刀圭,但须得玉仵臼捣之百日,方可就吞。君若的欲要娶此女,但要得玉仵臼,吾即与之,亦不顾其前时许人也,其余金帛无用。」航谢曰:「愿以百日为期,待我取仵臼至。莫更许他人!」妪曰:「然。」
航遂怅恨而去。及抵京师,但以仵臼为念。若於喧哄处,高声访问玉仵臼,皆无影响。众号为「风狂」。如此月余,忽遇一货玉老翁,曰:「近得虢州药铺卞老书,言他有玉杵臼要货。闻郎君恳求甚切,吾当为书而荐导之。」航愧谢,珍重持书而去,果获玉桁臼,遂持归,至蓝桥昔日妪家。
妪大笑曰:「有如此之信上,吾岂爱惜一女子,而不酬其劳哉!」女微笑曰:「虽付如此,然更用捣药百日,方可结姻。」妪於襟带解药,令航捣之。航昼捣而夜息,夜则妪收桁臼於内室。航又闻杵声,因窥之,有玉兔持杵,雪光耀室,可鉴毫芒。於是,航之意愈坚。
百日足,妪吞药,曰:「吾入洞,为裴郎具帷帐。」遂挈女行,谓航曰:「但少留此。」须臾,车盖来迎。俄见大第,锦绣帷帐,珠翠耀目。仙童、侍女引航入帐就礼讫,航拜妪感谢。乃引见诸亲宾,皆神仙中人,后有一女子,鬟髻,衣霓裳,称是妻之姊。航拜讫,女曰:「裴郎不忆鄂渚同舟而抵襄汉乎?」航问左右,言:「是小娘子之姊云翘夫人,刘纲天师之妻,已是高真,为玉皇女史。」
妪遂遣航将妻入玉峰洞中,琼楼珠室而居之,饵以绛雪瑶英之丹,逍遥自在,超为上仙。正是:
玉室丹书着姓,长生不老人家。
快嘴李翠莲记
入话:
出口成章不可轻,开言作对动人情﹔
虽无子路才能智,单取人前一笑声。
此四句单道:昔日东京有一员外,姓张名俊,家中颇有金银。所生二子,长曰张虎,次曰张狼。大子已有妻室,次子尚未婚配。本处有个李吉员外,所生一女,小字翠莲,年方二八。姿容出众,女红针指,书史百家,无所不通。只是口嘴快些,凡向人前,说成篇,道成溜,问一答十,问十道百。有诗为证:
问一答十古来难,问十答百岂非凡﹔
能言快语真奇异,莫作寻常当等闲。
话说本地有一王妈妈,与二边说合,门当户对,结为姻眷,选择吉日良时娶亲。三日前,李员外与妈妈论议,道:「女儿诸般好了,只是口快,我和你放心不下。打紧她公公难理会,不比等闲的,婆婆又兜答,人家又大,伯伯、姆姆,手下许多人,如何是好?」妈妈道:「我和你也须吩咐她一场。」只见翠莲走到爹妈面前,观见二亲满面忧愁,双眉不展,就道:
「爷是天,娘是地,今朝与儿成婚配。男成双,女成对,大家欢喜要吉利。人人说道好女婿,有财有宝又豪贵﹔又聪明,又伶俐,双六象、棋六艺﹔吟得诗,做得对,经商买卖诸般会。这门女婿要如何?愁得苦水儿滴滴地。」
员外与妈妈听翠莲说罢,大怒曰:「因为你口快如刀,怕到人家多言多语,失了礼节,公婆人人不喜欢,被人笑耻,在此不乐。叫你出来,吩咐你少作声,颠倒说出一篇来,这个苦恁的好!」翠莲道:
「爷开怀,娘放意。哥宽心,嫂莫虑。女儿不是夸伶俐,从小生得有志气。纺得纱,续得苎,能裁能补能绣刺﹔做得粗,整得细,三茶六饭一时备﹔推得磨,捣得碓,受得辛苦吃得累。烧卖匾食有何难,三汤两割我也会。到晚来,能仔细,大门关了小门闭﹔刷净锅儿掩厨柜,前后收拾自用意。铺了牀,伸开被,点上灯,请婆睡,叫声『安置』进房内。如此伏侍二公婆,他家有甚不欢喜?爹娘且请放心宽,舍此之外值个屁!」
翠莲说罢,员外便起身去打。妈妈劝住,叫道:「孩儿,爹娘只因你口快了愁!今番只是少说些。古人云:『多言众所忌。』到人家只是谨慎言语,千万记着!」翠莲曰:「晓得。如今只闭着口儿罢。」
妈妈道:「隔壁张太公是老邻舍,从小儿看你大,你可过去作别一声。」员外道:「也是。」翠莲便走将过去,进得门槛,高声便道:
「张公道,张婆道,两个老的听禀告:明日寅时我上轿,今朝特来说知道。年老爹娘无倚靠,早起晚些望顾照!哥嫂倘有失礼处,父母分上休计较。待我满月回门来,亲自上门叫聒噪。」
张太公道:「小娘子放心,令尊与我是老兄弟,当得早晚照管﹔令堂亦当着老妻过去陪伴,不须挂意!」
作别回家,员外与妈妈道:「我儿,可收拾早睡休,明日须半夜起来打点。」翠莲便道:
「爹先睡,娘先睡,爹娘不比我班辈。哥哥、嫂嫂相傍我,前后收拾自理会。后生家熬夜有精神,老人家熬了打盹睡。」
翠莲道罢,爹妈大恼曰:「罢,罢,说你不改了!我两口自去睡也。你与哥嫂自收拾,早睡早起。」
翠莲见爹妈睡了,连忙走到哥嫂房门口高叫:
「哥哥、嫂嫂休推醉,思量你们忒没意。我是你的亲妹妹,止有今晚在家中。亏你两口下着得,诸般事儿都不理。关上房门便要睡,嫂嫂,你好不贤惠。我在家,不多时,相帮做些道怎地?巴不得打发我出门,你们两口得伶俐?」
翠莲道罢,做哥哥的便道:「你怎生还是这等的?有父母在前,我不好说你。你自先去安歇,明日早起。凡百事,我自和嫂嫂收拾打点。」翠莲进房去睡。兄嫂二人,无多时,前后俱收拾停当,一家都安歇了。
员外、妈妈一觉睡醒,便唤翠莲问道:「我儿,不知甚么时节了?不知天晴天雨?」翠莲便道:
「爹慢起,娘慢起,不知天晴是下雨。更不闻,鸡不语,街坊寂静无人语。只听得:隔壁白嫂起来磨豆腐,对门黄公舂糕米。若非四更时,便是五更矣。且把锅儿刷洗起,烧些脸汤洗一洗,梳个头儿光光地,大家也是早起些,娶亲的若来慌了腿!」
员外、妈妈并哥嫂一齐起来,大怒曰:「这早晚,东方将亮了,还不梳妆完,尚兀自调嘴弄舌!」翠莲又道:
「爹休骂,娘休骂,看我房中巧妆画。铺两鬓,黑似鸦,调和脂粉把脸搽。点朱唇,将眉画,一对金环坠耳下。金银珠翠插满头,宝石禁步身边挂。今日你们将我嫁,想起爹娘撇不下﹔细思乳哺养育恩,泪珠儿滴湿了香罗帕。猛听得外面人说话,不由我不心中怕﹔今朝是个好日头,只管都噜都噜说甚么!」
翠莲道罢,妆办停当,直来到父母跟前,说道:
「爹拜禀,娘拜禀,蒸了馒头索了粉,果盒肴馔件件整。收拾停当慢慢等,看看打得五更紧。我家鸡儿叫得准,送亲从头再去请。姨娘不来不打紧,舅母不来不打紧,可耐姑娘没道理,说的话儿全不准。昨日许我五更来,今朝鸡鸣不见影。歇歇进门没得说,赏她个漏风的巴掌当邀请。」
员外与妈妈敢怒而不敢言。妈妈道:「我儿,你去叫你哥嫂及早起来,前后打点。娶亲的将次来了。」翠莲见说,慌忙走去哥嫂房门口前,叫曰:
「哥哥、嫂嫂你不小,我今在家时候少。算来也用起个早,如何睡到天大晓?前后门窗须开了,点些蜡烛香花草。里外地下扫一扫,娶亲轿子将来了。误了时辰公婆恼,你两口儿讨分晓!」
哥嫂两个忍气吞声,前后俱收拾停当。员外道:「我儿,家堂并祖宗面前,可去拜一拜,作别一声。我已点下香烛了。趁娶亲的未来,保你过门平安!」翠莲见说,拿了一炷,走到家堂面前,一边拜,一边道:
「家堂,一家之主﹔祖宗,满门先贤:今朝我嫁,未敢自专。四时八节,不断香烟。告知神圣,万望垂怜!男婚女嫁,理之自然。有吉有庆,夫妇双全。无灾无难,永保百年。如鱼似水,胜蜜糖甜。五男二女,七子团圆。二个女婿,达礼通贤﹔五房媳妇,孝顺无边。孙男孙女,代代相传。金珠无数,米麦成仓。蚕桑茂盛,牛马挨肩。鸡鹅鸭鸟,满荡鱼鲜。丈夫惧怕,公婆爱怜。妯娌和气,伯叔忻然。奴仆敬重,小姑有缘。」
翠莲祝罢,只听得门前鼓乐喧天,笙歌聒耳,娶亲车马,来到门首。张宅先生念诗曰:「
高卷珠帘挂玉钩,香车宝马到门头。
花红利市多多赏,富贵荣华过百秋。」
李员外便叫妈妈将钞来,赏赐先生和媒妈妈,并车马一干人。只见妈妈拿出钞来,翠莲接过手,便道:「等我分!」
「爹不惯,娘不惯,哥哥、嫂嫂也不惯。众人都来面前站,合多合少等我散。抬轿的合五贯,先生、媒人两贯半。收好些,休嚷乱,掉下了时休埋怨!这里多得一贯文,与你这媒人婆买个烧饼,到家哄你呆老汉。」
先生与轿夫一干人听了,无不吃惊,曰:「我们见千见万,不曾见这样口快的!」大家张口吐舌,忍气吞声,簇拥翠莲上轿。一路上,媒妈妈吩咐:「小娘子,你到公婆门首,千万不要开口。」
不多时,车马一到张家前门,歇下轿子,先生念诗曰:「
鼓乐喧天响汴州,今朝织女配牵牛。
本宅亲人来接宝,添妆含饭古来留。」
且说媒人婆拿着一碗饭,叫道:「小娘子,开口接饭。」只见翠莲在轿中大怒,便道:
「老泼狗,老泼狗,叫我闭口又开口。正是媒人之口无量斗,怎当你没的翻做有。你又不曾吃早酒,嚼舌嚼黄胡张口。方才跟着轿子走,吩咐叫我休开口。甫能住轿到门首,如何又叫我开口?莫怪我今骂得丑,真是白面老母狗!」
先生道:「新娘子息怒。她是个媒人,出言不可太甚。自古新人无有此等道理!」翠莲便道:
「先生你是读书人,如何这等不聪明?当言不言谓之讷,信这虔婆弄死人!说我婆家多富贵,有财有宝有金银,杀牛宰马做茶饭,苏木檀香做大门,绫罗缎匹无算数,猪羊牛马赶成群。当门与我冷饭吃,这等富贵不如贫。可耐伊家忒恁村,冷饭将来与我吞。若不看我公婆面,打得你眼里鬼火生!」
翠莲说罢,恼得那媒婆一点酒也没吃,一道烟先进去了﹔也不管她下轿,也不管她拜堂。
本宅众亲簇拥新人到了堂前,朝西立定。先生曰:「请新人转身向东,今日福禄喜神在东。」翠莲便道:
「才向西来又向东,休将新妇便牵笼。转来转去无定相,恼得心头火气冲。不知哪个是妈妈?不知哪个是公公?诸亲九眷闹丛丛,姑娘小叔乱哄哄。红纸牌儿在当中,点着几对满堂红。我家公婆又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