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聊斋志异-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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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告陈曰:“妾尘缘已尽,当往终南。以君情谊厚,一来取别耳。”。。自后遂绝。。。
程周量会元记其一诗云:“静锁深闺忆往年,楼台箫鼓遍烽烟。红颜力薄难为厉,黑海心
悲只学禅。。”
何以说《聊斋志异》胜于《池北偶谈》呢?第一,《聊斋志异》所叙林
四娘与陈宝钥,是很明确的男女关系,是人与人的关系。关系明确了就有文
章好写,许多情致缠绵的东西就会随之而生。《池北偶谈》所叙,这一关系
很不明确,所谓“假君亭馆延客”,“固无益于君,亦无损于君”,究竟算
怎么一回事?作品总是反映人类生活的,也就是反映人与人的关系。第二,
《聊斋志异》中的林四娘的身世是非常清楚的,她本人的身世之感非常浓厚,
歌唱“亡国之音”,谈往事“哽咽不能成语”,夜诵经咒,评骘诗词。尽管
作者交代这个人是鬼,但这个鬼却在作品中作为血肉的人而活起来了。《池
北偶谈》虽然也说“叙述宫中旧事,悲不自胜”等等,但是是抽象的说说,
作者没有使她在作品里活起来。第三,《林四娘》篇,作为作品,从头到尾,
是一个整体。每段文字和前后文字都互有关系,不但不可或缺,而且牵一发
而全身俱受影响,例如所记诗句:“泣望君王化杜鹃”云云,恰好是她的身
世,是她的情感。《池北偶谈》忽叙她延客,忽叙她宴陈及陈的乡人,不知
有何必要。后说:“尘缘已尽”,不知有何“尘缘”;“以君情谊厚”,亦
不知有何“情谊”。至于诗,恰好没有“泣望君王化杜鹃”等句,以致“红
颜力薄难为厉”云云,力量也小得多。诗还是诗,但不是作品中所必需的诗
了。这就是说《池北偶谈》所记,是凑缀而成,不成整体。第四,《聊斋志
异》结处说:“诗中重复脱节,疑传者错误”,把整个故事归之于传说,故
卖破绽,反觉真情宛然。《池北偶谈》恰无此意。
《池北偶谈》所记,与《红楼梦》中所叙有相同处,林四娘为衡王(《红
楼梦》作恒王)所宠爱的人。《池北偶谈》写作时间当早于《聊斋志异》,
即较近于原始传说。《聊斋志异》可能是就《池北偶谈》改作的,《聊斋志
异》中每有就前人作品改作之事,有时还有声明。《聊斋志异》一开始就与
《池北偶谈》不同:林四娘是“处子”,即非衡王宠姬。是宠姬与不是宠姬,
分别很大。是宠姬,则是旧朝的得意人物,惓怀故国,不足为奇。不是宠姬,
则是一般人;一般人而惓怀故国,惓怀者和被惓怀者的身份都被提高了。这
一改变,同时使作者获得了较大的自由,对陈林之间的两情缱绻,可以畅所
欲言,不会招致名节或诬蔑前代宫闱之类的非难。林四娘这个人物,也就没
有什么遗憾。回看《池北偶谈》之所以捉襟见肘,吞吞吐吐,恰是被这一问
题束缚住了手脚。末了,加了四句诗,加强了所谓故宫禾黍之悲,使全诗都
更沉痛了。相同句中个别字样不同处,也是《聊斋志异》较好,说不定作者
本人真有此痛。
又卷五《大力将军》篇,与《觚剩》中的《雪遘》篇为同一题材。先读
《雪遘》,也觉不坏。但读过《大力将军》之后,再读《雪遘》,把两篇放
在一块儿比较,便觉《大力将军》以少许胜《雪遘》多许。《大力将军》侧
重吴六奇,省掉了叙查伊璜的许多笔墨。《雪遘》两者并重,不分主从,致
成两橛。中幅叙吴六奇如何以军功起草莽,末幅叙查伊璜“益纵情诗酒”,
“夫人亦妙解音律,亲为家伎拍板”,离题都远。其次,《大力将军》叙查
伊璜初遇吴时,“厚施而不问其名”(附论中语),一则显出查品格之高;
二则后叙查再遇吴,觉“素昧生平”,遂成奇遇,故能引人入胜。《雪遘》
叙两人初见时“日夕痛饮,盘桓累月”,下文自然就没有什么可写,写了也
不会太吸引人了。
此外,甘宁庙神鸦事,《筠廊偶笔》和《滇行纪程》都有记载;洞庭湖
神借船事,《子不语》中也有记载。但都不过“记载”而已,无人物,无故
事,亦无描写。《聊斋志异》却用同一传说,写出了《竹青》和《织成》两
篇作品。尽管这两篇在《聊斋志异》中都不算最好的,但总是不错的作品。
诸书所记,不过简单素材,连和《聊斋志异》比较的资格都没有了。
二《聊斋志异》的画龙点睛与画蛇添足
一篇文章,读到快完的时候,都觉得平平无奇,忽然最后几行、几句甚
至几字一点,以前的那些平平无奇的东西,忽然字字生棱,一齐飞起。这种
境界,我称之为画龙点睛法,与习用意义也许不完全相合。
《聊斋志异》卷一中有《叶生》篇,述叶生能文而“困于名场”,受邑
令丁乘鹤赏识,丁解任,函招叶来,拟将携之“入都”。叶适病,丁留待之,
叶至,遂与俱行。后丁令其子以叶为师,叶尽心教之,丁子遂入学、中举,
成进士,做了官;叶自己也中了举。丁子出差,顺便送叶返里,事情就叙完
了。这样一篇文章,如果也算作品,是一种何等死气沉沉的平凡作品!下面
接叙叶到家时光景:
见门户肖条,意甚悲恻,逡巡至庭中,妻携簸具以出,见生,掷且骇走。生凄然曰:
“我今贵矣,三四年不觏,何遂顿不相识?”妻遥谓曰:“君死已久,何复言贵?所以久
淹君柩者,以家贫子幼耳。今阿大已成立,行将卜窀穸,勿作怪异吓生人!”。。
原来以前所叙随丁入都那些事都是鬼作的。古话说,“得一知己,虽死无恨”,
这篇《叶生》的表现要深得多,死了还要魂随知己!这的确显得有些迷信。
但两三百年前的人,就用这迷信,达到了用现实主义手法所不能达到的深刻
沉痛的程度,使这篇作品成为全书中最辉煌的篇章之一。而且在后面还附了
一篇在全书中最庄严沉痛、唯一庄严沉痛的“异史氏曰”。正文和附论,在
科举时代,对易感的“怀才不遇”者,都是一种催泪剂。因之也就暴露了科
举制度的罪恶,引起了读者对它的憎恨,尽了它的反科举制度的任务,是两
三百年前相当可贵的民主思想。
卷十三《口技》篇:村中来一女子,为人医病,但自己不能处方,需夜
请于神。请神时,自处一室,使人窃听。听见先后有九姑、腊梅、六姑、春
梅、小儿、猫、四姑、小女子和医者自己,各自声音不同,寒暄、问答、嬉
笑、辩论,同时并举,此外还有帘动、椅动、投笔、磨墨、折纸、撮药种种
声音。诸神从来到去,“听之了了可辨,群讶以为真神”。读到这里,我也
“讶为真神”,书中鬼神之类不是很多么?可是与口技什么相干呢?疑心文
不对题,下面几句点题了:
而试其方亦不甚效,此即所谓口技。特借之以售其术耳。
恍然大悟之后,回想以前所述,真是口技,绝妙的口技。
卷十一,《佟客》篇,叙董生平生慷慨,以“忠臣孝子”自许,好击剑,
恨不得异人传授。一日途遇佟姓客人,邀至家:侃侃而谈,客“惟敬听而已”。
夜深,忽闻隔院有监“榜掠”其父,并谓“教汝子速出即刑,便赦汝!”“生
提戈欲往,佟止之曰。。盗坐名相索,必将甘心焉。君无他骨肉,宜嘱后事
于妻子。。。生诺,入告其妻。妻牵衣泣。生壮念顿消,遂共登楼上,寻弓
觅矢,以备盗攻。”不管父亲了。
这是一篇讽刺小说,讽刺那种平日夸夸其谈,临事畏缩的人。大而革命,
小而日常生活中,每有此等人。但没有最后几句,还以为真有盗劫事,讽刺
意味尚不浓厚,趣味也少。
仓皇未已,闻佟在楼檐上笑曰:“贼幸去矣!”烛之已杳。逡巡出,则见翁赴邻饮,
笼烛始归,惟庭前多编菅遗灰焉。乃知佟异人也。
这几句一补,不但根本没有盗劫,不过客人以“编菅”戏弄之,而平生
慕异人,异人在前,却当面错过,这就成了双层讽刺。意味深长。
试想想,这种作品,如果换一种写法,先告诉读者:叶生已死,到村中
来卖药的是口技艺人,董生所碰见的就是异人,即使也能交代清楚,不知会
消费多少笔墨,而且一定会索然无味。回头再看,方知此种作法之妙。
也有一种和上述情况相反的境界:写好了一整篇,处处都好,却因为最
后几段几句或几字,舍不得割弃,致与全文抵触,大则破坏前此所辛苦塑造
的形象,小则也成为可有可无,没有则更好的冗赘。这种情况,其严重者,
可谓之画蛇添足。《聊斋志异》作者自是文章圣手,但有时亦难免此弊。
卷二《婴宁》篇,是一篇艺术性很高的作品,婴宁是一个极美的天真少
女的形象。《荡寇志》写陈丽卿,其最成功处或即脱化于此。这篇作品,如
果只写到结婚而止,真是题无剩意,态有余妍。不幸后面有这么一段: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扳登其上。。。一日,西邻子见之,凝注倾倒,
女不避而笑。西邻子谓女意已属,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邻子谓示约处,大悦。
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
水淋窍也。。。
试问《婴宁》一篇,何须有些节外生枝!特别是那些污秽字句,真是“刻划
无盐,唐突西子”!《金瓶梅》里有一段短文,数来宝似地数潘金莲的眉儿
眼儿,以至全身。这种文字若移赠林黛玉,将是何等恶札(有些《红楼梦》
续书正是如此作,所以可恨)!不是说林姑娘没有形体,而是说,某种人物
应用某种笔墨形容,用得不得当,则是对人物和乃至作品的伤害。
《聊斋志异》于收煞处造成冗赘的不少,因所关较小,故不多列举。
三对话
在《聊斋志异》之前,我国小说如《水浒》、《金瓶梅》、《西游记》
等雄篇,对话都具有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的魅力。但那些都是白话小说,所
用语言,本近日语,要逼肖说话人的身份、口吻,还比较容易,而且这些又
都是长篇,一个人物反复出现多次;人物也多,可以互相衬映,对话的性格
化也不算太难。而《聊斋志异》却是文言文,特别对于写对话,就难免不是
一种极其笨拙的工具。即使是文人学士,说起话来,也未必真有那么多的之
乎者也,何况一般人?更何况闺房儿女?作品又是短篇,没有许多回旋反复
的余地,对话非一开始就具有特色不可。又无许多人物对比衬映,要显出性
格,自然就更难。
《聊斋志异》的对话,首先是恰切,即某人在某一场合,一定会说那一
句或几句话,换别的什么话都不恰当。例如卷三《织成》篇,叙柳生醉卧船
上时,曾咬过织成的袜子,而未见其面。后遇一女子,作者必需在此告诉读
者,她就是织成,必需通过本人来说明她是织成,这织成开口第一句应该是
什么话呢?女趁柳生看她的袜子的时候笑曰:
耽耽注目,生平所未见耶?
只此一句,便觉更无他语能如此恰当而且灵巧。又卷五《阎王》篇,叙小叔
劝悍嫂改行:
嫂怒曰:“小郎若个好男儿,又房中娘子贤似孟姑姑,任郎君东家眠西家宿,不敢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