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管闲事的人-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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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到后在房东老太婆到门边嘘嘘作声时,他便喊老太婆为他拿饭上来。
饭是吃过了,又无事。在这一边虽无可作为,那边亭子间的灯光却已明亮,歌声轻轻
的,缓缓的,越唱越起劲,正象有意来诱引他一样。真是一种难于抵抗的诱引!渐渐的,
这歌声,就把他拖到外面去了。从凉台上望对面灯光,则灯光下的人影隐约可见。
这是为谁而唱?真只有天知道了。或者为房中另一个人,或者为她自己,或者就正为
这个露立在凉台上让风吹的傻汉子。可是这轻轻的缓缓的歌声,在焕乎先生耳边宕着摇着,
不问其用意,仍然只是一种影响,这影响便是使他难过。
把许多问题到心上来过堂,问了又问却不能自己开释自己成为一个清白人。站到这里
只是一件可笑的事,不过虽明知是可笑也仍得怯怯的站到这地方,那就是他莫能自解的心
境了。怕人家知道又似乎愿意别人知道,站到这凉台上真不明白是出气好还是不出气好!
连出气与否也成为一问题,则其他类乎直接麻烦人的事情当然不会发生了。
假若说,这是一幕喜剧或悲剧,恐怕自始至终也只能这样闭幕,我们的主角,所能的
就是这类角色的扮演,即或是事实可以再热闹,也只能这样终场了。
到了二月他搬了家,搬家也只是为朋友劝告见面方便。但女人的影子总是在心上,不
能去。但也自幸是搬了好,虽略略对离开这个地方难过。
要忘也无从忘的结果是一有机会过霞飞路时节,他便绕道走善钟路,到旧居停处去问
有信没有。
问房东老太婆,他知道人还是在现地方,每日上课与在家中唱笑,皆如常。然而知道
就只此。窗帘是似乎常常开着,常常的开,则焕乎先生之惆怅又可知。
“搬回来了吧,”那老太太似乎明白他的心思,那么劝着这年青人。
“想到搬”!真是想到了。到后却又说:“很费事就不搬了。”
想到搬,终于也就不搬的。
然而在目下半年中焕乎先生不会把这个女人从心中开释的。梦还是做下去,只是不思
量可以从两边凉台上互相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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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人的太太
沈从文
天气很冷。北京的深秋正类乎南方腊月。然而除了家中安置有暖气管的阔人外,一般
人家房子中是纵冷也还不能烧炉子。煤贵还只是一个不重要理由。不烧炉子的缘故,是倘
若这时便有火烤,到冬天,漠北的风雪来时,就不好办了。
因为天气冷,不拘是公园中目下景致如何美,人也少。到公园的不一定是为了到公园
来看花木,全是为看人,如今又还不到溜冰季节,可以供一般多暇的为看人而来的公子少
爷欣赏的女人很少,女人少,公园生意坏下来,自然而然的了。
公园中人少,在另一种地方人就渐渐多起来了——这地方是人人都知道的“市潮与
“电影院”。
这个时候是下午三点时候,大街上,一些用电催着轮子转动的,用汽催着轮子转动的,
用人的力量催着轮子转动的,用马的力量催着轮子转动的,车上载着的男男女女,有一半
是因为无所事事很无聊的消磨这个下午而坐车的。坐在车上实际上也就是消磨时间的一种
法子。然而到一个地方,一些人,必定会为一些非本意约定下来的事情下了车子。当从西
四牌楼到东四牌楼的电车停顿在中央公园前面,穿黑衣的大个儿售票员喝着“公园”时,
有两个人下了车子,这情形如出于无可奈何。刚下车子走不到五步,卖票人嘘的一声哨子,
黄木匣子似的电车又沿着地面钢轨慢慢走去,运载另一些人到另一地方去了。
下车的是一对年青夫妇,并排的走进了公园大门,女的赶到卖票处买票。
同是卖票人,在电车上的,就急急忙忙跳上跳下象连搔痒也找不出空闲时间。公园中
的卖票人,却伏在柜上打盹。倘若说,那一个生活是猴子生活,则这个人真可说是猫儿生
活了。猫儿的悠闲也正如此,除了打盹以外无事可作。
女人象是不忍惊醒这卖票人模样,虽把钱包中角子票取出,倒迟迟的不去喊他。
“怎么?”男的说。
“睡着了。”
于是两个人就对到这打盹的隐士模样的事务员笑。
一个收票的巡警,先是正寂寞着从大衣的袋子里掏出一 面小小镜子如同时下女人模样
倚在廊柱间对镜自得,见到有人来,又见到来人虽把钱取出却不卖票,知道是卖票人还未
醒,就忙把镜子塞到衣袋里去,走到卖票门处来:“嗨,怎么啦!”
给这么一喝,睡着正作着那吃汤圆的好梦的卖票人,忽然把汤圆碗掉在地上,气醒了。
巡警见了所作事情已毕,就对这一对年青人表示一个极有礼貌的微笑,走过收票处去了。
“一碗——两碗?”他还不忘到汤圆是应论碗数,把入门票也应用到“碗”的上面。
这人算是一个很可爱的人。
“是两张。”女人对于“碗”字却听不真,说是要两张。
“二六一十二,三十二枚。”一面用手按到那黄色票券一 面说着在头脑中已成习的钱
数的卖票人,用着令人见了以为是有过三天不睡觉的神气。望买票的一男一女,在卖票人
心上,在这样时节来到这地方的,总不是一对正式夫妇,就用一个惯用的姿势,在脸上漾
着“我全知道”意思的微笑。这微笑,且在巡警脸上也有着,当女人在取票以及送票给那
长脸巡警时,就全见到了。女人也就作另一种意义的笑。
把票交了后,一进去是三条路,脚步为了在三者之间不知选哪一路最合意于他,本来
走在先一点的她就慢下来了。两人并排走,女的问:“芝,欢喜打哪一条路?”
“随你便。”
“随你便。”她似乎为这话生了点小气,却就照样又说转去。
“那就走左边。”
“好。”
他们走左边,从一个寂寞无人的廊上走到平时养金鱼地方,见到几个工人模样汉子正
在那里用铁丝兜子捞缸里的鱼,鱼从这缸到那另一可以收藏到温室的小缸里去,免得冬天
冻坏,就停下来看。
“鱼全萎悴了,一到秋来就是这样子,真难看。”女的说,说了又去看男的,却见男
的正在用手影去吓那鱼。但又似乎听到女人所说的话,就说“那我们走罢”。
于是他们俩走到有紫牡丹花处的水榭。牡丹花开时水榭附近,人是不知数。这时除了
他们俩,便是一些用稻草裹着的枯枝。人事变幻在这一对人心中生了凄凉,他们坐在这花
坛边一处长凳上,互相觉得在他们的生活上,也是已经把那春天在一种红绿热闹中糟蹋干
净,剩下的,到了目下一般的秋天了。虽然两人同时感到此种情形时,两人都不期而然把
身靠拢了一点,然而这无法。身上接近心更分开了。分开了,离远了,所有的爱已全部用
尽,若把生活比着条丝瓜,则这时他们所剩下来维持这瓜的形式的只是一些络了。这感觉
在女人心中则较之男人更清楚。也因为更清楚这情形,一面恋着另一个人,一面又因为这
眼前的人苦恼的样子,引出良心的惶恐,情欲与理智搅在一处,不知道所应走的究竟是哪
一 条道路。她能从他近日的行为中看出他对自己的事多少有些了然的意思。他的忽然的常
常在外面朋友处过夜,这事在她眼中便证出他所有的苦恼全是她所给。他在一种沉默的忧
郁中常常发自己的气。她就明白全是作太太的不好所致。然而她将怎么样?她将从一种肉
体生活上去找那赔礼的机会?她将在他面前去认罪?在肉体方面,作太太的是正因为有着
那罪恶憧憬的知觉在他心上,每一次的接近,作太太的越觉热爱的情形,也只能使他越敢
于断定是她已背了他在第二个男子身上作了那同样的事,因为抱惭才来在丈夫面前敷衍的
心也更显。流着眼泪去承认这过错吧,则纵能因此可以把两人的感情恢复过来,但是那一
边却全完了。若在这一边是认了过错,在那一边又复每一个礼拜背了丈夫去同那面的人私
会,则这礼是空赔,更坏了。
男子这面呢?想到的却是非常伤心的一切。然而生就不忍太太过于难过的脾气,使他
关于这类话竟一句不提。隐隐约约从一些亲友中,他知道了自己所处的地位,为这痛苦是
痛苦过两个多月了。可是除了不得已从脸貌上给了太太以一 点苦恼以外,索性对并不必客
气的太太十分客气起来了。在这客气中,他使她更痛苦的情形,也便如她因这心中隐情对
他客气使他难过一样。
她知道他是在为自己受着大的苦恼,他也知道她是为一 种良心苦恼着:两人在这一种
情形下更客气起来。但在这种客气下,两人全明白是在那里容让敷衍,也越多痛苦。
是这样,就分了手罢,又不能。凡事是可以“分手”了之的事,则纵不分手,所有的
苦恼,也就是有限得很了。何况这又不是便能分手的事。分手的事在各人心中全不曾想到,
他们结了婚已有了六年七年。且这结合的当初,虽说是也正如那类足以藉词于离婚的“老
式家庭包办”法子,但以同样的年龄,同样的美丽身体,互相粘恋的合住了七年,在七年
中全是在一种健康生活中过了,全没有可以说分手的原因!倘若说这各人容在心中的一点
事务是以为分手最好的原由,然而她能信得过另外的一个他爱她会比这旧伴为好?且作老
爷的,虽然知道她是如所闻的把另外一人当了情人,极热的在恋,然而他仍然就相信太太
爱那情人未必能如爱自己的深。明知她爱别人未必如爱自己的深,却又免不了难堪,这就
正是人生难解处,也就是佛说人这东西的蠢处。
一个人,自己每每不知道自己性格因为一种烦恼变化到怎样,然而他能在自己发昏中
看出别人的一切来。一个在愁苦中人非常能同情别的愁苦的人,这事实,要一个曾经苦过
愁过的人就能举出证据来了。他便是这样。他见到她为种种事烦恼着,虽也能明白这烦恼,
一半是为自己作老爷的嫉妒以及另一个男子所给她的,但他因她另一半为一种良心引出的
烦恼,就使他非常可怜她。
为怕对方的难堪,给一种幽渺的情绪所支配,全都不敢提到这事。全不提,则互相在
心中怜着对方,又象这是两人的心本极接近了。
今天是太太在一个没有可以到另一个人处去的日子,寂寞在家里,老爷从一些言语上
知道别的地方决没有人在等候她去,又觉得她是有了病,才把太太劝到公园来。到了公园,
两人都愿意找一点话来谈,又觉得除了要说便应说那在心上保留到快要胀破血管的话以外
再无其他的话。
柳树叶子在前一个礼拜还黄黄的挂在细枝条上,几天的风已全刮尽了。水榭前的池子
水清得成了黑色,怕一交冬就要结冰了。他们在那里当路凳上坐着,经过二十分钟却还无
一个行人从这儿过身。
作太太的心想着,假使是认错,在这时候一倒到他身上去,轻轻的哭诉过去的不对地
方,马上会把一天云雾散荆然而她同时想,在她身边的人若是那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