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 李碧华-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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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啸风一双如兽的眼睛,带着灼得人疼痛的威严,即使他回答得多么正派,还是叫女人心悸:“钱!”
“你怎地永不知足?”
“有钱没人,当然不知足。”
然而有钱还怕没人么?
任何一位经济学家都说,全球的地皮,无论在哪一国哪一方,地价总是一天天地涨,决不会跌的。因为地就只有那么多了,地只能种钱,钱可不能种地。
金啸风的“娱乐事业”只是他的一种姿势,他的主力在地皮、银行、乐世界里头,还有家证券夜市交易所,就是上回要拜师的,跟他们拉锯一阵,收了这徒,就吃进了。
市上的交易所只在上午举行交易,如今乐世界既可营业到晚上七时,那些想发投机财的人,还不涌到这里来?早晚买进卖出,涨跌之间,有人倾家荡产,有人暴发狂富——都逃不出金先生的算盘,在他手掌心打滚。
金啸风握住段娉婷的手,讶然:
“那只紫玉戒指呢?”
“太小了,不戴。”
金先生饶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自口袋中掏出一个小锦盒来,啪一下打开了,女人不免有点意外,然而若无其事。
“三克拉钻石,不小了吧?”
“呀,太紧了——”
金先生附耳讲句话,段小姐没太大的反应,只顾道:
“太紧了。”
她向他揶揄:“是我不好,指头长胖了呢。”
“哈哈哈!”金啸风狂野地笑了,“漂亮的人做了什么错事,特别容易得到宽恕。”
众正忖量他的意思,段娉婷当下不免妙目一横:
“什么错事?指头长胖了也不许?”
说着便奋力地把男人桌下的手一拨。
金啸风挑了这个晚上,来表演他的功力,意犹未尽,便面面俱到地向久未发言、坐在对面百感交集的怀玉道:
“唐老板,你们瞧,若是犯了桃花,可不知会不会影响正运呢?”
怀玉只淡漠一笑,也不打话。
段娉婷无端地气恼了:
“我走了。”
送段小姐的是司蒂倍克轿车。
说是“送”,其实是“接”。
一直接至法租界巨籁达路金先生的公馆去。
她太明白了:
金啸风要她,她便是他眼中的西施,心头的肉,掌上的珠,玻璃橱里头一座玉雕——但她不可能吊他胃口太久。
生死桥 '叁'(4)
他也太明白了:
一个坚贞的女人,尚且不堪长期支撑,何况一个不够坚贞的女人呢?——世上也有不屈的女人,但太难了!一般总是屈服于金钱、厚礼、虚荣之下,甚至甜言蜜语……真有不屈的女人吗?
在烟笼酒熏下,人总是荒唐而又不便计较的,他的头发已夹杂了灰白,他不失潇洒的身体,摸上去到底也不堪设想了。
根本没有时间细想,段娉婷那黑色通花的旗袍自肩头滑垂下地。
坚持到几时呢?他既是挑了今儿个晚上,就今晚吧。
终究有这一天,早晚有这一天,她是心甘情愿的,快刀斩乱麻。
堕落是痛快的,尤其是心甘情愿地肯了,一点也不委曲,从来没有怨天尤人过,她甚至有一种快感,她是一个“快乐的女明星”。如果她不是今天的她,不知会沦落到什么地步?家里是卖盐的,生了十个子女,有七个夭折,剩下二男一女……她是五卅惨案苟活的一个小女孩。她很满意。
“小满!小满!”
——真奇怪,她听得身上的男人在这个非常时期紧张的一刻唤着另一个名字。他醉了,眼睛里也充满了酒,贴得那么近,一边咆哮,一边用力抓住她的头发,逼令她的一张脸正正地对准他。她被扳,动弹不得。
他非要看着她,如此逼切而又愤恨,贪婪如兽,他专注于她分不清是痛苦或快乐的表情,这一刻,他知道女人是最爱他的——生理上、心理上。
他暴烈地耸动着狠唤着:
“小满!”
段娉婷连稍稍张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她眼前一黑,堕落万丈深渊,一直地往下堕,有节奏地,万念俱灰地。不管是谁,不知是谁,在这束手无策之际,真的,这个男人她最爱,她需要,他是她毕生的靠山,她像丝萝般缠绕,身体挺贴向他,以便根深蒂固。
女人再也没有自尊,也没有拖欠。他在给予的时候,不也同时得到了吗?谁也不欠谁。她开始呻吟……
如上海的呻吟。
上海是个没自尊、不拖欠的地方,在中国,再也没有一处比这儿更加目无法纪道德沦亡了。不单无法,而且无天——天外横来一只巨手,掩着上海顶上一片天。
上海的女人,堕落已上瘾。
整个的上海,上海里头的法租界,这爱多亚路以南的法租界,比公共租界更混乱,一切的罪恶都集中到这里来了,鸦片烟馆、赌场、暗娼明妓、电影、舞台、乐世界、金公馆。她陡地不可抑制地嘶叫起来……
喧嚣的夜上海,谁也听不清谁的嘶叫。
不夜天也会夜。
大白天,朱盛领怀玉参观摄影场来了:
“这几天拍的《夙恨》,布景是我搭的。”
拍戏的长铃一响,导演出场了,是一张僵化了的胖脸,像冰镇的一块猪油年糕,趾高气扬地往帆布椅坐下,喊:
“开麦拉!”
机器开动,只拍摄一个老妇的凄凉反应。拍了一阵,他不耐烦了,又喊:“咳,咳!咳!”摄影、剧务、道具、场务、杂务……面面相觑。助导向场记打个眼色,场记向导演的心腹小工努努嘴。不一刻,小工奉上了小茶壶,导演一饮解渴——却原来是茶里偷偷放了烟泡,顺风顺水的,他就顶了鸦片瘾。众人吁一口气。若再发作,又离不了场,他也许就会拿起一片面包,用小刀挑些烟膏涂抹当点心地吃。导演嗓门大了一些:“娘希匹!怎地失场了两天?拆烂污!”
扰攘一阵,有人来通报:
“导演,段小姐来啦,正在化妆。”
既来了,导演的气焰也敛了。毕竟是现实:马路上掉下一块大招牌,砸伤三个路人,其中两个是导演,而明星,真的,明星只有她!
段娉婷被金先生“禁锢”了两天。
对镜一照,天,汪汪的眼睛,蒙了一层雾,眼底下有片黑影子,极度的“睡眠不足”,一种明明可见的罪孽似的烙记——还未爱弛,已然色衰。真的。
摄影场中尽惹来遐思风语,没有一个人胆敢拂逆她,只给她扑上香粉蜜,扑一下,抖一下,全然上不上脸。
“算了算了,横竖要拍,先拍自杀那场也罢!”
她憔悴了,更适合自杀,大伙只好听她的,遂又给更换了衣服。
从前,电影院里充斥着神怪武侠鸳鸯蝴蝶的片子,根本没出过什么明星,后来,影片的内容渐渐“进步”了,也开始涉足现实,反封建,好看得多,明星制度也产生了。
“九·一八”、“一·二八”,日本人肆虐,虽谓国难当头,电影业反而畸型发展,谁都没有明天,只有避难,电影院是避难所,大家躲进阴暗的空间悲哀痛哭。
《夙恨》中,段娉婷演一个败落的大家闺秀,父亡、母病,于是被逼赴舞场出卖自己,受尽苦难。她赚到的皮肉钱又让一个男人骗了,声色犬马一番。她怀了孩子,他又跑掉。今天她自杀。
段娉婷拿着一瓶安眠药来了,本来还是有点歉意,因她两天没出现,整个摄影场的人便在等她,先跳拍了母亲的反应,跳无可跳。现一见到导演,他已忙不迭讨好:“段小姐,慢慢来,没关系,先要培养一下情绪么?”
他既捧着她,遂不了了之,下颔微微一抬,表示要静一静。谁知一瞥之间,便见搭布景的身畔,站了叫她恨得牙痒痒的唐怀玉。
他要看她表演了——他看出什么来?他那种鄙屑冷笑,是在嘲弄自己的淫贱吗?
实在也是一个贱女人。
段娉婷把一页对白递还给助导,然后独自地静默了。
大伙都在等她进入角色,她漫不经意地,把感情掏出来,放进这个女人的身上了。只一示意,机器轧轧开动,眼神起了变化,泪花乱闪而不肯淌下,她对死是畏惧的,不过生却更无可恋,她近乎低吟地念着对白:
“妈,我对不起您,不能养您终老。我是多么地希望亲眼看着您好起来,回到过去的日子,虽然穷,一家过得快快乐乐,不过一切已经迟了,我已经是一个不名誉的女人了,每天在跳舞场,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我对爱情并无所求,只求一位爱我、体贴我的爱人,就该满足了,这不过是起码的要求,不过难得啊!当我打开了抽屉,发觉里头一无所有,妈,我真的一无所有,惟一有的,是肚中的孩子,但我不愿意让他来到这个丑恶的世界中受尽苦楚折磨,受尽玩弄,被这时代的洪流卷没,失去自己,妈,我要去了……”电影中,濒死的人往往需要卖力气念一段冗长的对白来交待她的前尘往事,一生一世——虽然一早已经拍过了,却不惮烦地重复一遍,好提醒观众们,她有多痛苦!观众们听不见,但看得出。段娉婷的泪终流下来了,表演时她得到无穷无尽的快感,弥补了精神上的空虚。
整个摄影场中的苍生,都在聆听她的独白,不知是她的演技,抑或是这个虚构的老套故事,总之骗尽了苍生。
她拿起了安眠药,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地吞下去了。很多人的脸孔出现在眼前。男人的脸孔,有最爱的,也有最恨的——第一个男人是她父亲。在盐铺的仓库里,她十五岁,父亲强暴地要她,事前事后,都沾了一身咸味,至今也洗不掉。啊。也许因为这样,她竟是特别地爱洗澡,用牛奶洗,用浴露,用香水。奇怪,总是咸得闷煞人。
幸亏南京路发生了五卅惨案,一九二五年,她最记得了,工人、学生们为抗议日本纱厂枪杀工人领袖,所以聚集示威演讲宣传。老闸巡捕房前开枪了,九死十五伤,有个路人中了流弹——他不是无辜,他是偿还。
段娉婷认定了是天意,巡捕代她放了一枪,收拾了父亲。早已丧母的二男一女便开始自食其力。两个哥哥坏了,混迹人海,很难说得上到底干了什么。自己这个做妹妹的,也坏了,但她却有了地位。
——地位?
她不过是当不惯荐人馆介绍过去的佣工,便毅然考了演员,过五关,睡六将……
她知道大伙并没真正瞧得起她,虽然这已是个摩登的时代了,不过,她让谁睡过了,好像马上便被揭发。
他们用一种同情但又鄙视的态度来捧着她。一个女人贱,就是贱,金雕玉琢,还是贱。
她一片一片地把安眠药吞下去……
横来一下暴喝:
“停停停!她来真格的!”
便见一个旁观的他,飞扑过来,慌忙地夺去她手中的瓶子,世界开始骚乱。他用手指头往她咽喉直抠,企图让她把一切都给还出来。导演正沉迷于剧情,直至发觉她其实假戏真做了,急急与一干人等拢上去,助怀玉一臂之力。有人交头接耳地:
“又来了?真自杀上瘾了?”
怀玉喊:
“快,给她水喝,灌下去!”
他灌她一顿,又逼她呕吐一顿,他一身都狼藉,扶着她,搂着她。那么软弱,气焰都熄灭了,只像个婴儿。
直至车子来了,给送进医院去。
怀玉在乐世界的日戏失场了。
六时二十分,终于醒过来,玛丽唤怀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