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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生死桥 李碧华-第24章

小说: 生死桥 李碧华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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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至车子来了,给送进医院去。
  怀玉在乐世界的日戏失场了。
  六时二十分,终于醒过来,玛丽唤怀玉:
  “段小姐请你进去。”
  怀玉只跟洗胃后的段娉婷道:“没事就好,以后别窝屈尽憋着——”
  段娉婷苍白着脸:
  “我没憋着,你陪我聊聊。”
  “我要上夜戏呢,你多休息。”
  “一阵子吧?”
  “改天好了。”怀玉不忍拂逆。
  “哪一天?几点钟?什么地方?我派车子来接,哪一天?”
  怀玉只觉他是掉进一个罗网里。
  他自憋憋囚囚的大杂院,来至闹闹嚷嚷的弄堂房子。然后,车子接了他,停在霞飞路近圣母院路的一座新式洋房前。
  通过铁栅栏,踏进来,先见一个草坪,花坛上还种了花,是浅紫色的,说不上名字。她住在二楼,抬头一看,露台的玻璃门倒是关了,隔着玻璃,虽然什么都看到,但却是什么都看不到。
  段娉婷一定知道他们在凌霄上了二十一天的戏,卖个满堂,为了吊观众胃口,故意休息七天,排一些新戏码,之后卷土重来。段娉婷一定知道他练功过了,有自己的时间,故而俘虏来——怀玉可以不来的,他只是不忍推拒一个“劫后余生”的小姐吧。也许需藉着这个理由才肯来。
  很多事情在没有适当的引诱和鼓励下,不可能发生。唐怀玉,甚至段娉婷,二人在心底开始疑惑,那一回的自杀,究竟是不是命中注定的,连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一次“手段”?
  佣人应门,招待怀玉进内之后,便一直耽在佣人间内,不再出来。
  “小姐请你等她。”
  怀玉只见敞亮的客厅,竟有一架黑色的钢琴,闪着慑人的寒光,照得见自己的无辜。他无辜地踏上又厚又软的大地毯,是浅粉红色的,绯绯如女人的肉。踩下去,只羞惭于鞋子实在太脏了,十分地趑趄,不免放轻灵点,着地更是无声。
  钢琴上面放了本《生活周刊》,封面正是段娉婷。一掀,有篇访问的文章:
  “……段小姐的脸儿,是美丽而甜蜜的,充满着纯洁无邪的艺术气质。两条纤秀眉毛底下,一双乌溜溜亮晶晶圆而大的眼珠,放出天真烂漫的光芒。丰润的双颊如初熟的苹果。调和苗条的体格,活泼伶俐的身段,黄莺儿似的声调,这便是东方美人的脸谱了。
  “段小姐的生活美化、整齐、有规律。清晨八时起身,梳洗后便阅读中英文一小时,写大小字数张。有空还常看小说,增加演技修养。晚间甚少出去宴会,不过十时左右便已休息了……这位艺貌双绝的女演员,正当黄金时代的开始,他日的前程是远大光明的,她却说,最喜欢的颜色不是金,而是紫和粉红……”
  难怪花圃是紫,地毯是粉红,简直是一回刻意求工的布置,好好地塑造出一个浪漫形象以供访问。
  忽地耳畔传来一阵热气,吓得怀玉闪避不及。不知何时,段娉婷出来了。她穿的是说不上名堂的滑腻料子,披挂在身上,无风起浪,穿不进睡房,穿不出大堂,只似一条莹白的蚕,被自己吐出来的丝承托着,在上面扭动。


生死桥 '叁'(5)
  她洗过了头,头发还是半湿的,手中开动了电气吹干器,把它张扬着,呼呼地吹,秀发竟自漫卷成纷杂的云堆,掩了半只右眼。她自发缝间看着怀玉:
  “我叫你唐,好不好?‘唐’,像外国人的名字,TOM!”
  “不,‘唐’是中国人的姓呢。”
  “唐,”她径自唤着,“你在看我的访问文章?”
  怀玉马上掩饰:“不,我只在看这广告,什么是‘人造自来血’?”
  “上面有英文,你会英文吗?”
  “不会。”怀玉稍顿,“你会吧,说你每天阅读中英文一小时——”
  “哈哈哈!”段娉婷笑起来,“你说没看那文章的?没有,嗯?”
  怀玉脸红耳赤的,窘了一阵。
  “那补品是金先生干的好事,报上的广告用上了英文,是洋货,唬人的,大家都来买,他也就发了一票大财,我是从来也不喝的,你要喝吗?”
  “金先生——”
  “不许问啦!”段娉婷马上便道,“你要咖啡?我给你调一杯。”
  “不必麻烦了。”
  “不麻烦,有自来火。”
  乘势跑开了。
  待怀玉开始呷着他此生第一口的咖啡时,段娉婷忽地责问:“你干吗跟我搭架子?”
  “是你先搭的架子。”
  “我红嘛!”
  “那与我无关,而且不想知道。我现在也红。”
  “上海是我的地方呢。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受欢迎?你看过我电影没有?”
  段娉婷不服气了,他竟然不知道她的地位?他竟然三番两次地瞧不上她?忿忿然只说得满嘴“我我我”。
  “电影还没拍好。”
  “哎,你这土包子,我拍过十部电影了。那《夙恨》,这几天我才不要拍。”
  “那怎么成?”
  “我身体虚弱嘛,你洗过胃没有?你不知道有多苦。我要休息。唐,你陪我休息。”
  “段小姐,我怎么就有你那么闲?你身体差劲,那就好好躺一回吧。我来一趟,也没什么好聊的,倒像耽误你了——”
  段娉婷听得怀玉这般地倔,忍不住仰天格格大笑!道:
  “唐,你真可爱,一点也不滑头。”
  笑的时候,身体往后一摊,胸脯煞有介事突出了,都看不清里头是什么,隔了最薄的一层,还是看不清——怀玉一瞥,骇然。在这初春,室内的暖气竟让他悄悄地冒了点汗,他忍不住又一瞥,想不到这样地贪婪。
  段娉婷只觉诱惑一个僧人,也没如此费力过,她问:
  “你几岁?”
  “二十一岁。你呢?”
  “嗳,你问小姐的年龄不礼貌。”
  “是你先问的,你几岁?”
  “跟你差不多。”
  “比我大还是比我小?”怀玉拧了,好像她既一意在耍他,所以非得穷追猛打不可。
  “哎,穷寇莫追啦。”
  ——心想,真笨,不回答,自是比他大,场面上的圆滑竟半点也沾不上。眼睛十分纵容地瞅着他,怀玉没回避她的眼光,只耿直问:
  “你到底找我干吗?”
  “你是我救命恩人嘛,待我换件衣服逛街去。”
  段娉婷换了袭灰紫色的旗袍,故作低调,那衣衩在腿弯下,走起来有点不便,但因为难期快速,倒让人把下摆的三列绲边都看清了。人家不过单绲双绲,她却是三绲,手工精致得不得了,泛了点桃色艳屑,末了用一件浓灰的大衣又给盖住了。
  正要出门,她又道:
  “不,我要另换一只口红,我不用平日那只——为了你的,好不好?”
  果然换了一只清淡的,怀玉哪敢说不好。
  司机把二人载至南京路,小姐着他等着,便走进惠罗公司看布料去,什么月光麻纱、特罗美麻纱、桥其丝麻纱,都不甚中她意,只管对怀玉道:
  “一想着要换季,就觉着头大。”
  见他没什么反应,一把挽着他的臂弯:
  “哦?闷煞你啦?惹毛你啦?——这可不是你陪我,是为了答谢,我陪你的!”
  “不,我只是怕出洋相。”
  “真是!只有付钞票的是大爷。来,你到过永安么?”
  听倒是听过的,一直没工夫来一趟,而且这些南京路上的百货公司,卖的都是高档商品,英国的呢绒、法国的化妆品、瑞士的钟表、法国的五金机具、美国的电器、捷克的玻璃器皿,甚至连卫生纸,也是印着一行洋文,标志着舶来品。
  ——光顾的客人,不是外国人,便是“高级华人”。
  招待的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笑脸迎人的“花瓶”,斑斓的旗幡凌空飘舞,洋鼓洋号,吹吹打打,十分唬人。怀玉只觉自己是刘姥姥。段娉婷原来真是个洗澡狂。到了化妆品柜台,买了大包小包的沐浴香珠香露香皂,用的是公司所发的“礼券”,随手一扬,都是巨额,不知从何而来。柜台的花瓶们认得她,招待十分热情讨好。
  怀玉溜到一旁,忽见一张大型彩色相片。
  正是段娉婷,是她斜倚着,拎着一块香皂的广告相片。因为洗净铅华似的,变了另一个人。上面还有一段文字:
  “力士香皂之特长,不外色白香浓与质细沫多,以之洗濯,不独清洁卫生,而且肌肤受其保护,可保常久娇嫩细腻。”
  末了签个龙飞凤舞的“段娉婷”。
  二人买好,转身走了,柜台上方有窃窃私语:“嘿,不管她用什么洗澡,就是‘脏’!”
  “身畔的是谁?不像是户头。”
  “不是户头,就是小白脸!”
  “也不像,蛮登样的,倒是她巴结着他。什么来头?”
  逛完永安逛先施,反正这般又谋杀了大半天。段娉婷非常地满足而疲倦,到了先施公司顶楼的咖啡室,便点了:“冰淇淋圣代!”
  怀玉忙劝止:“你身体还没好,过几天还要拍戏,不要吃冷的。”
  “我偏要!”她有点娇纵地坚持着,目的是让他再一次关心地制止和管束。
  ——谁知他只由她。
  这样地又撒手不管了?怨恨起来,便骂道:
  “你虽然救过我,不过对我也不怎么好!”
  “也不全为是你。在那种情形底下,谁都一样。你怎么可以糟蹋自己?听说不止一次了,自杀又不是玩的——”
  “你先说是为了我,我才跟你说话。”逼他认了,方从详计议,娉婷比较甘心。
  “是——”
  “好了,我满意了。不过我今天不说,改天再说。这是送你的。”
  然后拿了一份包裹得很精美的礼物出来,一个长型的盒子,拆开一看,是管自来水笔。
  怀玉忍不住笑了:“你们上海,什么都是‘自来’的:自来血、自来水、自来火、自来水笔……”
  “你什么时候‘自来’?”她马上接上了。
  段娉婷看着怀玉,她等着他。他再一次地发觉,原来她的眼睛实在是棕红色的——与那晚的灯影无关。
  像一种变了质的火焰。她原是多么地高傲,谁知栽在他手上。她心中萦绕的,已经不止是对男性的渴望了,她其实不是要一个男人,她心里明白,她要一个不知她底蕴,或者不计较她底蕴的天外来客,带领她的灵魂,逃出生天。也许有一天,她放弃了此生的繁华,但仍不是时候,她必得要他承认了她此生的繁华,她方才放弃得有价值。
  莫非他也栽在她手上?
  他不是不高傲的呀——段娉婷,上海滩首屈一指的女明星,像他手上一杯热咖啡,又苦又甜。当他们并立,他一点也不卑微,他是凌霄大舞台的头牌武生,简直一步一步地踏向他的虚荣。
  吃不了两口杨梅果酱攀,忽地来了三个女影迷,战战兢兢地偷看段娉婷,一边又你推我让,不敢上前。终有一人鼓起勇气,请她签个名字,连手都抖了。段小姐有点烦,便道:“我只签一个!”
  打发了三人,由她们三人争夺一个签名好了。她瞅着怀玉,是的,又有影迷及时来垫高自己的位置了。
  “你怎么可以没看过我的电影?”她问。
  “今天有得看么?”他问。
  她架上了太阳眼镜,领他到爱多亚路的光华大戏院去。架了眼镜,分明不是遮掩,而是提醒。在众人惊讶和仰慕的目光下,她请怀玉看她的电影。
  戏院大堂还有宣传花牌:“亦瑰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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