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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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非得有人从中介绍不可。我真不知道怎样进行才好。
先把剧本印出来,也是一个办法,或者可以引起他们的注意。可是,说句寒伧的话,如
果有谁改编改得手滑,把我的戏也编了进去呢?这话似乎是小气得可笑,而且自以为“希奇
弗煞”,然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却也情有可原。
一个人,恋恋于自己的字句与思想,不免流于悭吝,但也是常情罢!我还记得,第一次
看见香港的海的时候,联想到明信片上一抹色的死蓝的海。后来在一本英文书上看见同样的
譬喻,作者说:可以把婆罗洲的海剪下来当作明信片寄回家去,因为那蓝色蓝得如此的浓而
呆。——发现自己所说的话早已让人说过了,说得比自己好呢,使人爽然若失,说得还不及
自己呢,那更伤心了。
这是一层。况且,戏是给人演的,不是给人读的。写了戏,总希望做戏的一个个渡口生
人气给它,让它活过来,在舞台上。人家总想着,写小说的人,编出戏来必定是能读不能演
的。我应当怎样去克服这成见呢?
写文章是比较简单的事,思想通过铅字,直接与读者接触。编戏就不然了,内中牵涉到
无数我所不明白的纷歧复杂的力量。得到了我所信任尊重的导演和演员,还有“天时,地利
,人和”种种问题,不能想,越想心里越乱了。
沿街的房子,楼底下不免嘈杂一点。总不能为了这个躲上楼去罢?
(一九四四年四月)
有女同车
这是句句真言,没有经过一点剪裁与润色,所以不能算小说。
电车这一头坐着两个洋装女子,大约是杂种人罢,不然就是葡萄牙人,像是洋行里的女
打字员。说话的这一个偏于胖,腰间束着三寸宽的黑漆皮带,皮带下面有圆圆的肚子。细眉
毛,肿眼泡,因为脸庞的上半部比较突出,上下截然分为两部。她道:“所以我就一个
礼拜没同他说话。他说‘哈罗’,我也说‘哈罗’。”她冷冷地抬了抬眉毛,连带地把整个
的上半截脸往上托了一托。“你知道,我的脾气是倔强的。是我有理的时候,我总是倔强的
。”
电车那一头也有个女人说到“他”,可是她的他不是恋人而是儿子。因为这是个老板娘
模样的中年太太,梳个乌油油的髻,戴着时行的独粒头喷漆红耳环。听她说话的许是她的内
侄。她说一句,他点一点头,表示领会,她也点一点头,表示语气的加重。她道:“我要翻
翻行头,伊弗拨我翻。难我讲我铜钿弗拨伊用哉!格日子拉电车浪,我教伊买票,伊哪哼话
?‘侬拨我十块洋钿,我就搭侬买!’坏口伐”这里的“伊”,仿佛是个不成材的
丈夫,但是再听下去,原来是儿子。儿子终于做下了更荒唐的事,得罪了母亲:“伊爸爸一
定要伊跽下来,‘跽呀,跽呀!’伊定规弗肯;‘我做啥要跽啊?’一个末讲:‘定规要依
跽。跽呀!跽呀!’难后来伊强弗过咧:
‘好格,好格,我跽!’我说:‘我弗要伊跽。我弗要伊跽呀!’后来旁边人讲:价大
格人,跽下来,阿要难为情,难末喊伊送杯茶,讲一声:‘姆妈覅动气。’一杯茶送得来,
我倒‘叭!’笑出来哉!”
电车上的女人使我悲怆。女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
永远永远。
(一九四四年四月)
爱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
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
。对门住的年青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
了,轻轻地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
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
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
下,那年青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
,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
里吗?”
(一九四四年四月)
论 写 作
在中学读书的时候,先生向我们说:“做文章,开头一定要好,起头起得好,方才能够
抓住读者的注意力。结尾一定也要好,收得好,方才有回味。”我们大家点头领会。她继续
说道:“中间一定也要好——”还未说出所以然来,我们早已哄堂大笑。
然而今天,当我将一篇小说写完了,抄完了,看了又看,终于摇摇头撕毁了的时候,我
想到那位教师的话,不由得悲从中来。
写作果然是一件苦事么?写作不过是发表意见,说话也同样地发表意见,不见得写文章
就比说话难。古时候,纸张笔墨未经发明,名贵的记录与训诲,用漆写在竹简上,手续极其
累赘麻烦,人们难得有书面发表意见的机会,所以作风方面力求其简短含蓄,不许有一句废
话。后来呢,有了纸,有了笔,可以一摇而就,废话就渐渐多了。到了现在,印刷事业发达
,写文章更成了稀松平常的事,不必郑重出之。最近纸张缺乏,上海的情形又略有变化,执
笔者不得不三思而后写了。
纸的问题不过是暂时的,基本问题还是:养成写作习惯的人,往往没有话找话说,而没
有写作习惯的人,有话没处说。我并不是说有许多天才默默无闻地饿死在阁楼上。比较天才
更为要紧的是普通人。一般的说来,活过半辈子的人,大都有一点真切的生活经验,一点独
到的见解。他们从来没想到把它写下来,事过境迁,就此湮没了。也许是至理名言,也许仅
仅是无足重轻的一句风趣的插诨,然而积少成多,究竟是我们文化遗产的一项损失。举个例
子,我认识一位太太,是很平常的一位典型太太,她对于老年人的脱发有极其精微的观察。
她说:中国老太太从前往往秃头,现在不秃了。老太爷则反是,从前不秃,现在常有秃的。
外国老太太不秃而老太爷秃,为什么呢?研究之下,得到如此的结论:旧时代的中国女人梳
着太紧的发髻,将头发痛苦地往后拉着,所以易秃。男子以前没有戴帽的习惯,现在的中国
男子与西方人一般的长年离不开帽子,戴帽于头发的健康有碍,所以秃头的渐渐多了。然则
外国女人也戴帽子,何以不秃呢?外国女人的帽子忽大忽小,忽而压在眉心,忽而钉在脑后
,时时改变位置,所以不至于影响到头皮的青春活力。
诸如此类,有许多值得一记的话,若是职业文人所说,我就不敢公然剽窃了,可是像他
们不靠这个吃饭的,说过就算了,我就像拾垃圾一般地拾了回来。
职业文人病在“自我表现”表现得过度,以致于无病呻吟,普通人则表现得不够,闷得
慌。年纪青的时候,倒是敢说话,可是没有人理睬他。到了中年,在社会上有了地位,说出
话来有相当份量,谁都乐意听他的,可是正努力地学做人,一味地唯唯否否,出言吐语,切
忌生冷,总拣那烂熟的,人云亦云。等到年纪大了,退休之后,比较不负责任,可以言论自
由了,不幸老年人总是唠叨的居多,听得人不耐烦,任是入情入理的话,也当做耳边风。这
是人生一大悲剧。
真是缺乏听众的人,可以去教书,在讲堂上海阔天空,由你发挥,谁打呵欠,扣谁的分
数——再痛快也没有了。不得已而求其次,惟有请人吃饭,那人家就不能不委曲一点,听你
大展鸿论,推断世界大战何时结束,或是追叙你当年可歌可泣的初恋。
《笑林广记》里有一个人,专好替人写扇子。这一天,看见朋友手摇一把白摺扇,立刻
夺过来要替他写。那朋友双膝跪下。他搀扶不迭道:“写一把扇子并不费事,何必行此大礼
?”
朋友道:“我不是求你写,我是求你别写。”
听说从前有些文人为人所忌,给他们钱叫他们别写,像我这样缺乏社会意识的,恐怕是
享不到这种福了。
李笠翁在《闲情偶寄》里说:“场中作文,有倒骗主司入彀之法。开卷之初,当有奇句
夺目,使之一见而惊,不敢弃之,此一法也。终篇之际,当以媚语摄魂,使之执卷流连,若
难遽别,此一法也。”又要惊人,眩人,又要哄人,媚人,稳住了人,似乎是近于妾妇之道
。由这一点出发,我们可以讨论作者与读者的关系。
西方有这么一句成语:“诗人向他自己说话,被世人偷听了去。”诗人之写诗,纯粹出
于自然,脑子里决不能有旁人的存在。可是一方面我们的学校教育却极力地警告我们,作文
的时候最忌自说自话,时时刻刻都得顾及读者的反应。这样究竟较为安全,除非我们确实知
道自己是例外的旷世奇才。
要迎合读者的心理,办法不外这两条:(一)说人家所要说的;(二)说人家所要听的。
说人家所要说的,是代群众诉冤出气,弄得好,不难一唱百和。可是一般舆论对于左翼
文学有一点常表不满,那就是“诊脉不开方”。逼急了,开个方子,不外乎阶级斗争的大屠
杀。现在的知识分子之谈意识形态,正如某一时期的士大夫谈禅一般,不一定懂,可是人人
会说,说得多而且精彩。女人很少有犯这毛病的,这可以说是“男人病”的一种,我在这里
不打算多说了。
退一步想,专门描写生活困难罢。固然,大家都抱怨着这日子不容易过,可是你一味地
说怎么苦怎么苦,还有更苦的人说:“这算得了什么?”比较富裕的人也自感到不快,因为
你堵住了他的嘴,使他无从诉苦了。
那么,说人家所要听的罢。大家愿意听些什么呢?越软性越好——换言之,越秽亵越好
么?这是一个很普遍的错误观念。我们拿《红楼梦》与《金瓶梅》来打比方罢。抛开二者的
文学价值不讲——大众的取舍并不是完全基于文学价值的——何以《红楼梦》比较通俗得多
,只听见有熟读《红楼梦》的,而不大有熟读《金瓶梅》的?但看今日销路广的小说,家传
户诵的也不是“香艳热情”的,而是那温婉,感伤,小市民道德的爱情故事。所以秽亵不秽
亵这一层倒是不成问题的。
低级趣味不得与色情趣味混作一谈,可是在广大的人群中,低级趣味的存在是不可否论
的事实。文章是写给大家看的,单靠一两个知音,你看我的,我看你的,究竟不行。要争取
众多的读者,就得注意到群众兴趣范围的限制。
作者们感到曲高和寡的苦闷,有意地去迎合低级趣味。存心迎合低级趣味的人,多半是
自处甚高,不把读者看在眼里,这就种下了失败的根。既不相信他们那一套,又要利用他们
那一套为号召,结果是有他们的浅薄而没有他们的真挚。读者们不是傻子,很快地就觉得了
。
要低级趣味,非得从里面打出来。我们不必把人我之间划上这么清楚的界限。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