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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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块着色中还有错杂的笔触,到了七年后的那张孩子的肖像,那几乎全是大块的平面了,但
是多么充实的平面!
有个名叫“却凯”的人(根据日文翻译出来,音恐怕不准),想必是赛尚的朋友,这里
共有他的两张画像。我们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已经是老糊涂模样,哆着嘴,跷着腿坐在椅
上,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十指交叉,从头顶到鞋袜,都用颤抖狐疑的光影表现他的畏怯,唠
叨,琐碎。显然,这人经过了许多事,可是不曾悟出一条道理来,因此很着慌,但同时自以
为富有经验,在年高德劭的石牌楼底下一立,也会教训人了。这里的讽刺并不缺少温情,但
在九年后的一张画像里,这温情扩张开来,成为最细腻的爱抚。这一次他坐在户外,以繁密
的树叶为背景,一样是白头发,瘦长条子,人显得年青了许多。他对于一切事物以不明了而
引起的惶恐,现在混成一片大的迷惑,因为广大,反而平静下来了,低垂的眼睛里有那样的
忧伤,惆怅,退休;瘪进去的小嘴带着微笑,是个愉快的早晨罢,在夏天的花园里。这张画
一笔一笔里都有爱,对于这人的,这人对于人生的留恋。
对现代画中夸张扭曲的线条感兴趣的人,可以特别注意那只放大了的,去了圭角的手。
画家的太太的几张肖像里也可以看得出有意义的心理变迁。最早的一张,是把传统故事
中的两个恋人来作画题的,但是我们参考后来的肖像,知道那女人的脸与他太太有许多相似
之处。很明显地,这里的主题就是画家本人的恋爱。背景是罗曼谛克的,湖岸上生着芦苇一
类的植物,清晓的阳光照在女人的白头巾上,有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情味。女人把
一只手按在男人赤膊的肩头,她本底子是浅薄的,她的善也只限于守规矩,但是恋爱的太阳
照到她身上的时候,她在那一刹那变得宽厚聪明起来,似乎什么都懂得了,而且感动得眼里
有泪光。画家要她这样,就使她成为这样,他把自己反倒画成一个被动的,附属的,没有个
性的青年,垂着头坐在她脚下,接受她的慈悲,他整个的形体仿佛比她小一号。
赛尚的太太第一次在他画里出现,是这样的一个方圆脸盘,有着微凸的大眼睛,一切都
很淡薄的少女,大约经过严厉的中等家庭教育,因此极拘谨,但在恋爱中感染了画家的理想
,把他们的关系神圣化了。
她第二次出现,着实使人吃惊。想是多年以后了,她坐在一张乌云似的赫赫展开的旧绒
沙发上,低着头缝衣服,眼泡突出,鼻子比以前尖削了,下巴更方,显得意志坚强,铁打的
紧紧束起的发髻,洋铁皮一般硬的衣领衣袖,背后看得见房门,生硬的长方块,门上安着锁
,墙上糊的花纸,纸上的花,一个个的也是小铁十字架;铁打的妇德,永生永世的微笑的忍
耐——做一个穷艺术家的太太不是容易的罢?而这一切都是一点一点来的——人生真是可怕
的东西呀!
然而五年后赛尚又画他的太太,却是在柔情的顷刻间抓住了她。她披散着头发,穿的也
许是寝衣,缎子的,软而亮的宽条纹的直流,支持不住她。她偏着头,沉沉地想她的心事。
回忆使她年青了——当然年青人的眼睛里没有那样的凄哀。为理想而吃苦的人,后来发现那
理想剩下很少很少,而那一点又那么渺茫,可是因为当中吃过苦,所保留的一点反而比从前
好了,像远处飘来的音乐,原来很单纯的调子,混入了大地与季节的鼻息。
然而这神情到底是暂时的。在另一张肖像里,她头发看上去仿佛截短了,像个男孩子,
脸面也使人想起一个饱经风霜的孩子,有一种老得太早了的感觉。下巴向前伸,那尖尖的半
侧面像个锈黑的小洋刀,才切过苹果,上面腻着酸汁。她还是微笑着,眼睛里有惨淡的勇敢
——应当是悲壮的,但是悲壮是英雄的事,她只做得到惨淡。
再看另一张,那更不愉快了。画家的夫人坐在他的画室里,头上斜吊着鲜艳的花布帘幕
,墙上有日影,可是这里的光亮不是她的,她只是厨房里的妇人。她穿着油腻的黑色衣裳,
手里捏着的也许是手帕,但从她捏着它的姿势上看来,那应当是一块抹布。她大约正在操作
,他叫她来做模特儿,她就像敷衍小孩子似的,来坐一会儿。这些年来她一直微笑着,现在
这画家也得承认了——是这样的疲乏,粗蠢,散漫的微笑。那吃苦耐劳的脸上已经很少女性
的成份了,一只眉毛高些,好像是失望后的讽刺,实在还是极度熟悉之后的温情。要细看才
看得出。
赛尚夫人最后的一张肖像是热闹鲜明的。她坐在阳光照射下的花园里,花花草草与白色
的路上腾起春夏的烟尘。她穿着礼拜天最考究的衣裙,鲸鱼骨束腰带紧匝着她,她恢复了少
妇的体格,两只手伸出来也有着结实可爱的手腕。然而背后的春天与她无关。画家的环境渐
渐好了,苦日子已经成了过去,可是苦日子里熬炼出来的她反觉过不惯。她脸上的愉快是没
有内容的愉快。去掉那鲜丽的背景,人脸上的愉快就变得出奇的空洞,简直近于痴蛏。
看过赛尚夫人那样的贤妻,再看到一个自私的女人,反倒有一种松快的感觉。《戴着包
头与皮围巾的妇人》,苍白的长脸长鼻子,大眼睛里有阴冷的魅惑,还带着城里人下乡的那
种不屑的神气。也许是个贵妇,也许是个具有贵妇风度的女骗子。
叫做《塑像》的一张画,不多的几笔就表达出那坚致酸硬的,石头的特殊的感觉。图画
不能比这更为接近塑像了。原意是否讽刺,不得而知,据我看来却有点讽刺的感觉——那典
型的小孩塑像,用肥胖的突出的腮,突出的肚子与筋络来表示神一般的健康与活力,结果却
表示了贪嗔,骄纵,过度的酒色财气,和神差得很远,和孩子差得更远了。
此外有许多以集团出浴为题材的,都是在水边林下,有时候是清一色的男子,但以女子
居多,似乎注重在难画的姿势与人体的图案美的布置,尤其是最后的一张《水浴的女人们》
,人体的表现逐渐抽象化了,开了后世立体派的风气。
《谢肉祭》的素描有两张,画的大约是狂欢节男女间公开的追逐。空气混乱,所以笔法
也乱得很,只看得出一点:一切女人的肚子都比男人大。
《谢肉祭最后之日》却是一张杰作。两个浪子,打扮做小丑模样,大玩了一通回来了,
一个挟着手杖;一个立脚不稳,弯腰撑着膝盖,身段还是很俏皮,但他们走的是下山路。所
有的线条都是倾斜的,空气是满足了欲望之后的松弛。“谢肉祭”是古典的风俗,久已失传
了,可是这里两个人的面部表情却非常之普遍,佻亻达,简单的自信,小聪明,无情也无味
。
《头盖骨与青年》画着一个正在长大的学生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膝盖紧抵桌腿,仿佛
挤不下,处处扦格不入。学生的脸的确是个学生,顽皮,好问,有许多空想,不大看得起人
。廉价的荷叶边桌子,可以想象那水浪形的边缘嵌在肉上的感觉。桌上放着书,尺,骷髅头
压着纸。医学上所用的骷髅是极亲切的东西,很家常,尤其是学生时代的家常,像出了汗的
脚闷在篮球鞋里的气味。
描写老年有《戴着荷叶边帽子的妇人》,她垂着头坐在那里数她的念珠,帽子底下露出
狐狸样的脸,人性已经死去了大部分,剩下的只有贪婪,又没有气力去偷,抢,囤,因此心
里时刻不安;她念经不像是为了求安静,也不像是为了天国的理想,仅仅是数点手里咭利骨
碌的小硬核,数点眼面前的东西,她和它们在一起的日子也不久长了,她也不能拿它们怎样
,只能东舐舐,西舐舐,使得什么上头都沾上了一层腥液。
赛尚本人的老年就不像这样。他的末一张自画像,戴着花花公子式歪在一边的“打鸟帽
”,养着白胡须,高挑的细眉毛,脸上也有一种世事洞明的奸滑,但是那眼睛里的微笑非常
可爱,仿佛说:看开了,这世界没有我也会有春天来到。——老年不可爱,但是老年人有许
多可爱的。
风景画里我最喜欢那张《破屋》,是中午的太阳下的一座白房子,有一只独眼样的黑洞
洞的窗;从屋顶上往下裂开一条大缝,房子像在那里笑,一震一震,笑得要倒了。通到屋子
的小路,已经看不大见了,四下里生着高高下下的草,在日光中极淡极淡,一片模糊。那哽
噎的日色,使人想起“长安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可是这里并没
有巍峨的过去,有的只是中产阶级的荒凉,更空虚的空虚。
气短情长及其他
一 气短情长
朋友的母亲闲下来的时候常常戴上了眼镜,立在窗前看街。英文大美晚报从前有一栏叫
做“生命的橱窗”,零零碎碎的见闻,很有趣,很多代表都市的空气的,像这位太太就可以
每天写上一段。有一天她看见一个男人,也还穿得相当整齐,无论如何是长衫阶级,在那儿
打一个女人,一路扭打着过来,许多旁观者看得不平起来,向那女人叫道:“送他到巡捕房
里去!”女人哭道:“我不要他到巡捕房去,我要他回家去呀!”又向男人哀求道:“回去
罢——回去打我罢!”
这样的事,听了真叫人生气,又拿它没奈何。
二 小女人
我们门口,路中心有一块高出来的“岛屿”,水门汀上铺了泥,种了两排长青树。时常
有些野孩子在那儿玩,在小棵的绿树底下拉了屎。有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微黄的,长长的脸
,淡眉毛,窄瘦的紫袄蓝裤,低着头坐在阶沿,油垢的头发一绺绺披到脸上来,和一个朋友
研究织绒线的道理。我觉得她有些地方很像我,走过的时候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她非常高兴
的样子,抽掉了两根针,把她织好的一截粉蓝绒线的小袖口套在她朋友腕上试样子。她朋友
伸出一只手,左右端相,也是喜孜孜的。
她的绒线一定只够做这么一截子小袖口,我知道。因为她很像我的缘故,我虽然一路走
过去,头也没回,心里却稍稍有点悲哀。
三 家主
有一次我把一只鞋盒子拖出来,丢在房间的中央,久久没有去收它。阿妈和她的干妹妹
,来帮忙的,两人捧了湿衣服到阳台上去晒,穿梭来往,走过那鞋盒,总是很当心地从旁边
绕过,从来没踢到它,也没把它拿走,仿佛它天生应当在那里的,我坐在书桌前面,回过头
来看到这情形,就想着:
这大约就是身为一家之主的感觉罢?可是我在家里向来是服低做小惯了的,那样的权威
倒也不羡慕。佣人,手艺人,他们所做的事我不在行的,所以我在他们面前特别地听话。常
常阿妈临走的时候关照我:“爱玲小姐,电炉上还有一壶水,开了要灌到热水瓶里,冰箱上
的扑落你把它插上。”我的一声“噢!”答应得非常响亮。对裁缝也是这样,只要他扁着嘴
酸酸地一笑,我马上觉得我的衣料少买了一尺。有些太太们,虽然也啬刻,逢到给小帐的时
候却是很高兴的,这使她们觉得她们到处是主人。我在必需给的场合自然也给,而且一点也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