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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34章

小说: 张爱玲文集第5卷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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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獏:噢,你记得上回我跟一个朋友讨论东西洋的文化,我忽然想起来有一点我要告诉他
:西方的时装也是一代否定一代的,所以花样翻新,主意非常多;而印度的披纱是永久的,
慢慢地加一点进去,加一点进去,终于成了定型,有普遍的包涵的美,改动一点小节都不可
能。还有,关于日本文化我对于日本文化的迷恋,已经过去了。
  张:啊,我也是!三年前,初次看见他们的木板画,他们的衣料,瓷器,那些天真的,
红脸的小兵,还有我们回上海来的船上,那年老的日本水手拿出他三个女儿的照片给我们看
:路过台湾,台湾的秀丽的山,浮在海上,像中国的青绿山水画里的,那样的山,想不到,
真的有!日本的风景听说也是这样。船舱的窗户洞里望出去,圆窗户洞,夜里,海湾是蓝灰
色的,静静的一只小渔船,点一盏红灯笼那时候真是如痴如醉地喜欢看呀!
  獏:是的,他们有一种稚气的风韵,非常可爱的。
  张:对于我,倒不是完全因为他们的稚气,因为我是中国人,喜欢那种古中国的厚道含
蓄。他们有一种含蓄的空气。
  獏:嗳,好的就是那种空气。譬如说山上有一层银白的雾,雾是美的,然而雾的后面还
是有个山在那里。山是真实。他们的雾,后面没有山。
  张:是的,他们有许多感情都是浮面的。对于他们不熟悉的东西,他们没有感情;对于
熟悉的东西,每一样他们都有一个规定的感情——“应当怎样想。”
  獏:看他们的画,在那圆熟娴丽之中,我总觉得还有更多更多的意思,使人虚心地等待
着。可是现在我知道,一眼看到的,就全在那里了。
  张:他们还是不加解释的好。我不过讲到很少的。在文学我想我知道他们在文学方面的
就不及美术。就连新的地方,他们所做的也是常没有对的。
  獏:啊,想起来了,还有一个比例,我想过樱花,樱花开起来不结果子的,同样地他们
的文明恐怕不会不真实。
  张:你说得真好。但是,很悲哀,以前我一直不大懂得他们为什么?这样的悲哀,听他
们的音乐,到底,这是一个文明最大的试验,他们不快乐。怎样是好,我们很难知道。但是
,如果快乐,就是不好。也近了。
  獏:你想我们批评得太苛刻么?我们总是贪多贪多,总是不满足。
  张:我想并不太苛刻。可是,同西洋同中国现代的文明比起来,我还是情愿日本的文明
的。
  獏:我也是。
  张:现在的中国和印度实在是不大好。至于外国,像我们都是在英美的思想空气里面长
大的,有很多的机会看出他们的破绽。就连我所喜欢的赫克斯莱,现在也渐渐地不喜欢了。
  獏:是的,他并没有我们所想的伟大。
  张:初看是那么的深而狭,其实还是比较头脑简单的。
  獏:就连埃及的艺术,那样天高地厚的沉默,我都有点疑心,本来没有什么意思,意思
都是我们自己给加进去的。
  张:啊,不过,一切的艺术不都是这样的么?这有点不公平了。
  獏:(笑)我自己也害怕。这样地没长性,喜欢了又丢掉,一来就粉碎了幻像。
  张:我想是应当这样的,才有个比较同进步。有些人甚至就停留在王尔德上——真是!
  獏:王尔德那样的美真是初步的。所以我害怕呀,现在我同你说话,至少我知道你
是懂得的;同别人说这些,人家尽管点头,我怎么知道他真的懂得了没有?家里人都会当我
发疯!所以,你还是不要走开罢!
  张:好,不走。我大约总在上海的。
  獏:日本人的个性里有一种完全——简直使人灰心的一种完全。嫁给外国人的日本女人
,过了大半辈子的西洋生活,看上去是绝对地被同化了,然而丈夫一死,她带了孩子,还是
要回日本,马上又变成最彻底的日本女人,鞠躬,微笑,成串地说客气话,爱国爱得很热心
,同时又有那种深深浅浅的凄清
  张:嗳,不知为什么,日本人同家乡真的隔绝了的话,就简直不行。像美国的日侨,生
长在美国的,那是非常轻快漂亮,脱尽了日本气的;他们之中就很少好的,我不喜欢他们。
不像中国人,可以欧化的中国人,到底也还是中国人,也有好的一方面。日本人是不能一半
一半的。
  獏: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一个人种学家研究出来,白种人的思想是一条直线,中国人的
思想是曲折的小直线;白种人是严格地合逻辑的,而中国人的逻辑常常转弯,比较活动,日
本人的思想方式却是更奇怪的,是两条平行的虚线;左边一小划,右边一小划,然后再是左
边一小划,右边一小划,这样推行下去——这不是就像一个人的足印,足印与足印之间本来
是有空隙的,即使高一脚,低一脚,踏空了一步,也没有大碍;不像一条直线,一下中偏了
,反而不容易连下去。
  张:呀,真好,两条平行的虚线比作足迹,单是想到一个人的足迹,这里面就有一种完
整性。
  从咖啡店里走出来,已经是黑夜,天上有冬天的小小的峨眉月和许多星,地上,身上,
是没有穿衣服似的,没了水似的,透明透亮的寒冷。她们的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同样的
远近,可是獏梦坚持着要人送,张爱玲虽然抱怨着,还是陪她向那边走去。
  张:(颤抖着)真冷!不行,我一定要伤风了!
  獏:不会的。多么可爱的,使人神旺的天气!
  张:你当然不会伤风,再冷些你也可以不穿袜子,吃冰淇淋,出汗。我是要回去了!越
走,回去的路越远。不行,我真的要生病了!
  獏:呵,不要回去,送我就送到底吧,也不要生病!
  张:你不能想象生病的苦处。现在你看我有说有笑,多少也有点思想,等我回去发烧呕
吐了,却只有我一个人。我姑姑常常说我自私:“只有獏梦,比你还自私!”
  獏:呵,难道你也真的这样想么?喂,我有很好的一句话批评阿部教授的短篇小说《星
期五之花》。那一篇我看到实在很失望。
  张:我也是。仿佛是要它微妙的,可是只做到轻淡。
  獏:是的,不过是一点小意思,经不起这样大写的。整个地拉得太长,摊得太薄了。可
是我说得它很美丽,我说它是一张铅笔画,上面加上了两笔墨水的勾勒,落了痕迹了。我就
这样写在作文里交了进去,你想他会生气吗?
  张:不会的吧?可是不行,我真的要回去了,太冷了!
  獏:呵,这样走着说话不是很好吗?
  张:是的,可是回去的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你知道有时候我耐不住一刻的寂寞。电车上
倒是有许多人,热热闹闹的,可是挤不上。不然坐三轮车回去,把时间缩短一点也好,我又
不愿花那个钱,太冤枉了!为什么我要把你送到家然后自己叫三轮车回去?又不是你的男朋
友!——除非你替我出一半钱。
  獏:好了好了,不要叽咕了,你叫三轮车回去,我出一半。
  张:好的,那么
  张爱玲没有一百元的票子,问獏梦借了两百块,坐车用了一百七十,在车上一路算着獏
梦应当出八十五,下次要记着还她一百五十元。她们的钱向来是还来还去,很少清帐的时候

吉  利
  炎樱的一个朋友结婚,她去道贺,每人分到一片结婚蛋糕,他们说:“用纸包了放在枕
头下,是吉利的,你自己也可以早早出嫁。”
  炎樱说:“让我把它放在肚子里,把枕头放在肚子上面罢。”
  (一九四五年五月)
我看苏青
  苏青与我,不是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样密切的朋友,我们其实很少见面。也不是像有些人
可以想象到的,互相敌视着。
  同行相妒,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何况都是女人——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可是我想这里
有点特殊情形。即使从纯粹自私的观点看来,我也愿意有苏青这么一个人存在,愿意她多写
,愿意有许多人知道她的好处,因为,低估了苏青的文章的价值,就是低估了现在的文化水
准。如果必须把女人作者特别分作一档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
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
  至于私交,如果说她同我不过是业务上的关系,她敷衍我,为了拉稿子,我敷衍她,为
了要稿费,那也许是较近事实的,可是我总觉得,也不能说一点感情也没有。我想我喜欢她
过于她喜欢我,是因为我知道她比较深的缘故。那并不是因为她比较容易懂。普通认为她的
个性是非常明朗的,她的话既多,又都是直说,可是她并不是一个清浅到一览无余的人。人
可以不懂她好在哪里而仍旧喜欢同她做朋友,正如她的书可以有许多不大懂它的好处的读者
。许多人,对于文艺本来不感到兴趣的,也要买一本《结婚十年》看看里面可有大段的性生
活描写。我想他们多少有一点失望,但仍然也可以找到一些笑骂的资料。大众用这样的态度
来接受《结婚十年》,其实也无损于《结婚十年》的价值。在过去,大众接受了《红楼梦》
,又有几个不是因为单恋着林妹妹或是宝哥哥,或是喜欢里面的富贵排场?就连《红楼梦》
大家也还恨不得把结局给修改一下,方才心满意足。完全贴近大众的心,甚至于就像从他们
心里生长出来的,同时又是高等的艺术,那样的东西,不是没有,例如有些老戏,有些民间
故事,源久流长的;造成艺术一方面的例子尤其多。可是没法子使这个来做创作的标准。迎
合大众,或者可以左右他们一时的爱憎,然而不能持久。而且存心迎合,根本就写不出苏青
那样的真情实义的书。
  而且无论怎么说,苏青的书能够多销,能够赚钱,文人能够救济自己,免得等人来救济
,岂不是很好的事么?
  我认为《结婚十年》比《浣锦集》要差一点。苏青最好的时候能够做到一种“天涯若比
邻”的广大亲切,唤醒了往古来今无所不在的妻性母性的回忆,个个人都熟悉,而容易忽略
的。实在是伟大的。她就是“女人”,“女人”就是她。
  (但是我忽然想到有一点:从前她进行离婚,初出来找事的时候,她的处境是最确切地
代表了一般女人。而她现在的地位是很特别的,女作家的生活环境与普通的职业女性,女职
员,女教师,大不相同,苏青四周的那些人也有一种特殊的习气,不能代表一般男人。而苏
青的观察态度向来是非常的主观,直接,所以,虽然这是一切职业女人的危机,我格外地为
苏青顾虑到这一点。)也有两篇她写得太潦草,我读了,仿佛是走进一个旧识的房间,还是
那些摆设,可是主人不在家,心里惆怅。有人批评她的技巧不够,其实她的技巧正在那不知
不觉中,喜欢花俏的稚气些的作者读者是不能领略的。人家拿艺术的大帽子去压她,她只有
生气,渐渐地也会心虚起来,因为她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她是眼低手高的。可是这些以后
再谈罢,现在且说她的人。她这样问过我:“怎么你小说里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我的?我一直
留心着,总找不到。”
  我平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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