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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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只洋买两只!一百只洋两只买咧!伙颐!一百只洋贱末贱咧!”这歌声我在楼上
常常听见的,但还是吓了一跳,不大能够相信就是从他嘴里出来的,因为声音极大,而前一
秒钟他还是在那里静静眺望着一切的。现在他仰着头,面如满月,笑嘻嘻张开大口吆喝着,
完全像Sapa-jou漫画里的中国人。
外国人画出的中国人总是乐天的,狡猾可爱的苦哈哈,使人乐于给他骗两个钱去的。那
种愉快的空气想起来真叫人伤心。
有个道士沿街化缘,穿一件黄黄的黑布道袍,头顶心梳的一个灰扑扑的小髻,很像摩登
女人的两个小鬈叠在一起。黄脸上的细眼睛与头发同时一把拉了上去,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的脸相。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但是因为营养不足,身材又高又瘦,永远是十七八岁抽长条
子的模样。他斜斜握着一个竹筒,“托——托——”敲着,也是一种钟摆,可是计算的是另
一种时间,仿佛荒山古庙里的一寸寸斜阳。时间与空间一样,也有它的值钱地段,也有大片
的荒芜。不要说“寸金难买”了,多少人想为一口苦饭卖掉一生的光阴还没人要。
(连来生也肯卖——那是子孙后裔的前途。)这道士现在带着他们一钱不值的过剩的时
间,来到这高速度的大城市里。周围许多缤纷的广告牌,店铺,汽车喇叭嘟嘟响;他是古时
候传奇故事里那个做黄粱梦的人,不过他单只睡了一觉起来了,并没有做那么个梦——更有
一种惘然。那道士走到一个五金店门前倒身下拜,当然人家没有钱给他,他也目中无人
似的,茫茫地磕了个头就算了。自爬起来,“托——托——”
敲着,过渡到隔壁的烟纸店门首,复又“跪倒在地埃尘”,歪垂着一颗头,动作是黑色
的淤流,像一朵黑菊花徐徐开了。看着他,好像这个世界的尘埃真是越积越深了,非但灰了
心,无论什么东西都是一捏就粉粉碎,成了灰。我很觉得震动,再一想,老这么跟在他后面
看着,或者要来向我捐钱了——这才三脚两步走开了。
从菜场回来的一个女佣,菜蓝里一团银白的粉丝,像个蓬头老妇人的髻。又有个女人很
满意地端端正正捧着个朱漆盘子,里面矗立着一堆寿面,巧妙地有层次地摺叠悬挂;顶上的
一提子面用个桃红小纸条一束,如同小女孩头上扎的红线把根。淡米色的头发披垂下来,一
茎一茎粗得像个蛇。
又有个小女孩拎着个有盖的锅走过,那锅两边两只绊子里穿进一根蓝布条,便于提携。
很宽的一条二蓝布带子,看着有点脏相,可是更觉得这个锅是同她有切身关系的,“心连手
,手连心”。
肉店里学徒的一双手已经冻得非常大了,橐橐拿刀剁着肉,猛一看就像在那里剁着红肿
的手指。柜台外面来了个女人,是个衰年的娼妓罢,现在是老鸨,或是合伙做生意的娘姨。
头发依旧烫得蓬蓬松松掳向耳后,脸上有眉目姣好的遗迹,现在也不疤不麻,不知怎么有点
凸凹不平,犹犹疑疑的。
她口镶金牙,黑绸皮袍卷起了袖口,袖口的羊皮因为旧的缘故,一丝一丝胶为一瓣一瓣
,纷披着如同白色的螃蟹菊。她要买半斤肉,学徒忙着切他的肉丝,也不知他是没听见还是
不答理。她脸上现出不确定的笑容,在门外立了一会,翘起两只手,显排她袖口的羊皮,指
头上两只金戒指,指甲上斑驳的红蔻丹。
肉店里老板娘坐在八仙桌旁边,向一个乡下上来的亲戚宣讲小姑的劣迹。她两手抄在口
袋里,太紧的棉袍与蓝布罩袍把她像五花大绑似地绑了起来;她挣扎着,头往前伸,瞪着一
双麻黄眼睛,但是在本埠新闻里她还可以是个“略具姿首”的少妇。“噢!阿哥格就是伊个
!阿哥屋里就是伊屋里——从前格能讲末哉、现在算啥?”她那口气不是控诉也不是指斥,
她眼睛里也并没有那亲戚,只是仇深似海;如同面前展开了一个大海似的,她眼睛里是那样
的茫茫的无望。一次一次她提高了喉咙,发声喊,都仿佛是向海里吐口痰,明知无济于事。
那亲戚衔着旱烟管,穿短打,一只脚踏在长板凳上;他也这样劝她:“格仔闲话倒也覅去老
讲伊老”然而她紧接着还是恨一声:“噢!侬阿哥囤两块肉皮侬也搭伊去卖卖脱!”
她把下巴举起来向墙上一指;板壁高处,钉着几枚钉,现在只有件蓝布围裙挂在那里。
再过去一家店面,无线电里娓娓唱着申曲,也是同样地入情入理有来有去的家常是非。
先是个女人在那里发言,然后一个男子高亢流利地接口唱出这一串:“想我年纪大来岁数增
,三长两短命归阴,抱头送终有啥人?”我真喜欢听,耳朵如鱼得水,在那音乐里栩栩游着
。街道转了个弯,突然荒凉起来。迎面一带红墙,红砖上漆出来栳栳大的四个蓝团白字,是
一个小学校。校园里高高生长着许多萧条的白色大树;背后的莹白的天,将微欹的树干映成
了淡绿的。申曲还在那里唱着,可是词句再也听不清了。我想起在一个唱本上看到的开篇:
“谯楼初鼓定天下——隐隐谯楼二鼓敲谯楼三鼓更凄凉”第一句口气很大,我非常
喜欢那壮丽的景象,汉唐一路传下来的中国,万家灯火,在更鼓声中渐渐静了下来。
我拿着个网袋,里面瓶瓶罐罐,两只洋磁盖碗里的豆腐与甜面酱都不能够让它倾侧,一
大棵黄芽菜又得侧着点,不给它压碎了底下的鸡蛋;扶着挽着,吃力得很。冬天的阳光虽然
微弱,正当午时,而且我路走得多,晒得久了,日光像个黄蜂在头上嗡嗡转,营营扰扰的,
竟使人痒刺刺地出了汗。
我真快乐我是走在中国的太阳底下。我也喜欢觉得手与脚都是年青有气力的。而这一切
都是连在一起的,不知为什么。快乐的时候,无线电的声音,街上的颜色,仿佛我也都有份
;即使忧愁沉淀下去也是中国的泥沙。总之,到底是中国。
回家来,来不及地把菜蔬往厨房里一堆,就坐在书桌前。
我从来没有这么快地写出东西来过,所以简直心惊胆战。涂
改之后成为这样:——
中国的日夜
走在我自己的国土。
乱纷纷都是自己人,
补了又补,连了又连的,
补钉的彩云的人民。
我的人民,
我的青春,
我真高兴晒着太阳去买回来沉重累赘的一日三餐。
谯楼初鼓定天下,
安民心,
嘈嘈的烦冤的人声下沉。
沉到底。
中国,到底。
(一九四七年)
华 丽 缘
——这题目译成白话是“一个行头考究的爱情故事”
正月里乡下照例要做戏。这两天大家见面的招呼一律都由“饭吃了没有?”变成了“看
戏文去啊?”闵少奶奶陪了我去,路上有个老妇人在渡头洗菜,闵少奶奶笑吟吟地大声问她
:“十六婆婆,看戏文去啊?”我立刻担忧起来,怕她回答不出,因为她那样子不像是花得
起娱乐费的。她穿着蓝一块白一块的百衲袄,蹲在石级的最下层,脸红红的,抬头望着我们
含糊地笑着。她的脸型扁凹,脸上是一种风干了的红笑——一个小姑娘羞涩的笑容放在烈日
底下晒干了的。闵少奶奶一径问着:“去啊?”老妇人便也答道:“去口欧!你们去啊?”
闵少奶奶便又亲热地催促着:“去啊?去啊?”说话间,我们业已走了过去,踱过高高
低低的黄土陇,老远就听见祠堂里“哐哐哐哐”锣鼓之声。新搭的芦席棚上贴满了大红招纸
,写着许多香艳的人名:“竺丽琴,尹月香,樊桂莲。”面对着隆冬的淡黄田地,那红纸也
显得是“寂寞红”,好像击鼓催花,迅即花开花落。
唯其因为是一年到头难得的事,乡下人越发要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众口一词都说今天
这班子蹩脚,表示他们眼界高,看戏的经验丰富。一个个的都带着懒洋洋冷清清的微笑,两
手拢在袖子里,唯恐人家当他们是和小孩子们一样的真心喜欢过年。开演前一天大家先去参
观剧场,提起那戏班子都摇头。唯有一个负责人员,二三十年纪,梳着西式分头,小长脸,
酒糟鼻子,学着城里流行的打扮,穿着栗色充呢长袍,颈上围着花格子小围巾,他高高在上
骑在个椅子背上,代表官方发言道:“今年的班子,行头是好的——班子是普通的班子。可
是我说,真要是好的班子,我们榴溪这地方也请不起!
是哦?”虽不是对我说的,我在旁边早已顺带地被折服了,他兀自心平气和地翻来覆去
说了七八遍:“班子我没看见,不敢说‘好’的一个字。行头是好的!班子呢是普通的班子
。”
闵少奶奶对于地方戏没什么兴趣,家下人手又缺,她第二天送了我去便回去了。这舞室
不是完全露天的,只在舞台与客座之间有一小截地方是没有屋顶。台顶的建筑很花哨。中央
陷进去像个六角冰纹乳白大碗,每一只角上梗起了棕色陶器粗棱。戏台方方的伸出来,盘金
龙的黑漆柱上左右各黏着一份“静”与“特等”的纸条。右边还高挂着一个大自鸣钟。
台上自然有张桌子,大红平金桌围。场面上打杂的人便笼手端坐在方桌上首,比京戏里
的侍役要威风得多。他穿着一件灰色大棉袍,大个子,灰色的大脸,像一个阴官,肉眼看不
见的可是冥冥中在那里监督着一切。
下午一两点钟起演。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舞台上有真的太阳,奇异地觉得非常感动。绣着
一行行湖色仙鹤的大红平金帐幔,那上面斜照着的阳光,的确是另一个年代的阳光。那绣花
帘幕便也发出淡淡的脑油气,没有那些销洋庄的假古董那么干净。我想起上海我们家附近有
个卖杂粮的北方铺子。他们的面粉绿豆赤豆,有的装在口袋里,屉子里,玻璃格子里,也有
的装在大瓷瓶里,白瓷上描着五彩武侠人物,瓶上安着亭亭的一个盖,瓷盖上包着老蓝布沿
边(不知怎么做上去的),里面还衬着层棉花,使它不透气。衬着这蓝布垫子,这瓶就有了
浓厚的人情味。这戏台上布置的想必是个中产的仕宦人家的上房,但是房间里一样还可以放
着这样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着喂雀子的小米,或是糖莲子。可以想象房间里除了红木家具屏
风字画之外还有马桶在床背后。乌沉沉的垂着湘帘,然后还是满房红焰焰的太阳影子。仿佛
是一个初夏的下午,在一个兴旺的人家。
一个老生坐在正中的一把椅子上,已经唱了半天了。他对观众负有一种道德上的责任,
生平所作所为都要有个交代。
我虽听不懂,总疑心他在忠君爱国之外也该说到赚钱养家的话,因为那唱腔十分平实。
老生是个阔脸的女孩子所扮,虽然也挂着乌黑的一部大胡须,依旧浓装艳抹,涂出一张红粉
大面。天气虽在隆冬,看那脸色似乎香汗淫淫。他穿的一件敝旧的大红金补服,完全消失在
大红背景里——本来,他不过是小生的父亲,一个凄惨的角色。
他把小生唤出来,吩咐他到姑母家去住一向,静心读书,衙门里大约过于吵闹。小生的
白袍周身绣蓝鹤,行头果然光鲜。他进去打了个转身,又换了件柠檬黄满绣品蓝花鸟的长衣
,出门作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