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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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养女。僮仆想必也算养子了。所以《金瓶梅》中仆人称主人主妇为“爹”“娘”,后世只
升格为“爷(爷)”“奶奶”。但是《金瓶梅》中仆人无姓,只有一个善颂善祷的名字如“
来旺”,像最普通的狗名“来富”。这可能是因为《三言二拍》是江南一带的作品,保留了
汉人一向的习俗,《金瓶梅》在北方,较受胡人的影响。辽金元都歧视汉人,当然不要汉人
仆役用他们的姓氏。
清康熙时河南人李绿园著《歧路灯》小说,书中谭家仆人名叫王中。乾隆年间的《儿女
英雄传》里,安家老仆华忠也用自己的姓名。显然清朝开始让仆人用本姓。同是歧视汉人,
却比辽金元开明,不给另取宠物似的名字,替他们保存了人的尊严。但是直到晚清,这不成
文法似乎还没推广到南方民间。
年代介于这两本书之间的《红楼梦》里,男仆有的有名无姓,如来旺(旺儿)、来兴(
兴儿),但是绝大多数用自己原来的姓名,如李贵、焦大、林之孝等。来旺与兴儿是贾琏夫
妇的仆人,来自早稿《风月宝鉴》,贾瑞与二尤等的故事,里面当然有贾琏凤姐。此后写《
石头记》,先也还用古代官名地名,仆名也仍遵古制;屡经改写,越来越写实,仆人名字也
照本朝制度了。因此男仆名字分早期后期两派。唯一的例外是鲍二,虽也是贾琏凤姐的仆人
,而且是二尤故事中的人物,却用本姓。但是这名字是写作后期有一次添写贾母的一句隽语
:“我哪记得背着抱着的?”——贾琏凤姐为鲍二家的事吵闹时——才为了谐音改名鲍二,
想必原名来安之类。
《海上花》里也是暗合制。齐韵叟的总管夏余庆,朱蔼人兄弟的仆人张寿,李实夫叔侄
的匡二,都用自己原来的姓名。
朱家李家都是官宦人家。知县罗子富的仆人高升不会是真姓高,“高升”“高发”是官
场仆人最普通的“艺名”,可能是职业性跟班,流动性大,是熟人荐来的,不是罗家原有的
家人,但是仍旧可以归入自己有姓的一类。
火灾时王莲生向外国巡警打了两句洋文,才能通过,显然是洋务官员。他对诗词的态度
伦俗(第三十三回),想必不是正途出身。他的仆人名叫来安,商人陈小云的仆人叫长福,
都是讨吉利的“奴名”,无姓。
洋广货店主殳三的“小家丁奢子”,“奢”字是借用字音,原名疑是“舍子”(舍给佛
门),“舍”音“奢”,但是吴语音“所”,因此作者没想到是这个字。孩子八字或是身体
不好,挂名入寺为僧,消灾祈福,所以乳名叫舍子,不是善颂善祷的奴名,因此应当有姓—
—姓殳,像华铁眉的家丁华忠姓华一样。
华铁眉住在乔老四家里,显然家不在上海。他与赖公子王莲生都是世交,该是旧家子弟
。殳三是广东人,上代是广州大商人,在他手里卖掉许多珍贵的古玩。
“华”“花”二字相通,华铁眉想必就是花也怜侬了。作者的父亲曾任刑部主事。他本
人没中举,与殳三同是家道中落,一个住在松江,一个寄籍上海,都是相当孤立,在当代主
流外。那是个过渡时代,江南华南有些守旧的人家,仆人还是“家生子儿”(《红楼梦》中
语),在法律上虽然自由,仍旧终身依附主人,如同美国南方战争后解放了的有些黑奴,所
以仍旧像明代南方的仆从主姓。
官场仆人都照满清制度用本姓,但是外围新进如王莲生——海禁开后才有洋务官员——
还是照民间习俗,不过他与陈小云大概原籍都在长江以北,中原的外缘,还是过去北方的遗
风,给仆人取名来安,长福——如河南就已经满化了。以至于有三种制度并行的怪现象。
华铁眉“不喜热闹”,酒食“征逐狎昵皆所不喜”。这是作者自视的形象,声色场中的
一个冷眼人,寡欲而不是无情。
也近情理,如果作者体弱多病。
写华铁眉特别简略,用曲笔,因为不好意思多说。本来此书已经够简略的了。《金瓶梅
》《红楼梦》一脉相传,尽管长江大河滔滔泊泊,而能放能收,含蓄的地方非常含蓄,以致
引起后世许多误解与争论。《海上花》承继了这传统而走极端,是否太隐晦了?
没有人嫌李商隐的诗或是英格玛·柏格曼的影片太晦。
不过是风气时尚的问题。胡适认为《海上花》出得太早了,当时没人把小说当文学看。
我倒觉得它可惜晚了一百年。一七九一年《红楼梦》付印,一百零一年后《海上花》开始分
期出版。《红楼梦》没写完还不要紧,被人续补了四十回,又倒过来改前文,使凤姐袭人尤
三姐都变了质,人物失去多面复杂性。凤姐虽然贪酷,并没有不贞。袭人虽然失节再嫁,“
初试云雨情”是被宝玉强迫的,并没有半推半就。尤三姐放荡的过去被删掉了,殉情的女人
必须是纯洁的。
原著八十回中没有一件大事。除了晴雯之死。抄检大观园后,宝玉就快要搬出园去,但
是那也不过是回到第二十三回入园前的生活,就只少了个晴雯。迎春是众姊妹中比较最不聪
明可爱的一个,因此她的婚姻与死亡的震撼性不大。大事都在后四十回内。原著可以说没有
轮廓,即有也是隐隐的,经过近代的考据才明确起来。一向读者看来,是后四十回予以轮廓
,前八十回只提供了细密真切的生活质地。
前几年有报刊举行过一次民意测验,对《红楼梦》里印象最深的十件事,除了黛玉葬花
与凤姐的两段,其他七项都是续书内的!如果说这种民意测验不大靠得住,光从常见的关于
《红楼梦》的文字上——有些大概是中文系大学生的论文,拿去发表的——也看得出一般较
感兴趣的不外凤姐的淫行与临终冤鬼索命;妙玉走火入魔;二尤——是改良尤三姐;黛玉归
天与“掉包”同时进行,黛玉向紫鹃宣称“我的身子是清白的”,就像连紫鹃都疑心她与宝
玉有染。这几折单薄的传奇剧,因为抄本残缺,经高鹗整理添写过(详见拙著《红楼梦魇》
),补缀得也相当草率,像棚户利用大厦的一面墙。当时的读者径视为原著,也是因为实在
渴望八十回抄本还有下文。同一愿望也使现代学者乐于接受续书至少部分来自遗稿之说。一
般读者是已经失去兴趣了,但是每逢有人指出续书的种种毛病,大家太熟悉内容,早已视而
不见,就仿佛这些人无聊到对人家的老妻评头品足,令人不耐。
抛开《红楼梦》的好处不谈,它是第一部以爱情为主题的长篇小说,而我们是一个爱情
荒芜的国家。它空前绝后的成功不会完全与这无关。自从十八世纪末印行以来,它在中国的
地位大概全世界没有任何小说可比——在中国倒有《三国演义》,不过《三国》也许口传比
读者更多,因此对宗教的影响大于文字上的。
百廿回《红楼梦》对小说的影响大到无法估计。等到十九世纪末《海上花》出版的时候
,阅读趣味早已形成了,唯一的标准是传奇化的情节,写实的细节。迄今就连大陆的伤痕文
学也都还是这样,比大陆外更明显,因为多年封闭隔绝,西方的影响消失了。当然,由于压
制迫害,作家第一要有胆气,有牺牲精神,写实方面就不能苛求了。只要看上去是在这一类
的单位待过,不是完全闭门造车就是了。但也还有无比珍贵的材料,不可磨灭的片段印象,
如收工后一个女孩单独蹲在黄昏的旷野里继续操作,周围一圈大山的黑影。但是整个的看来
,令人惊异的是一旦摆脱了外来的影响与中共一部分的禁条,露出的本来面目这样稚嫩,仿
佛我们没有过去,至少过去没有小说。
中国文化古老而且有连续性,没中断过,所以渗透得特别深远,连见闻最不广的中国人
也都不太天真。独有小说的薪传中断过不止一次。所以这方面我们不是文如其人的。中国人
不但谈恋爱“含情脉脉”,就连亲情友情也都有约制。
“爸爸,我爱你”,“孩子,我也爱你”只能是译文。惟有在小说里我们呼天抢地,耳
提面命诲人不倦。而且像我七八岁的时候看电影,看见一个人物出场就急着问:“是好人坏
人?”
上世纪末叶久已是这样了。微妙的平淡无奇的《海上花》自然使人嘴里谈出鸟来。它第
二次出现,正当五四运动进入高潮。认真爱好文艺的人拿它跟西方名著一比,南辕北辙,《
海上花》把传统发展到极端,比任何古典小说都更不像西方长篇小说——更散漫,更简略,
只有个姓名的人物更多。
而通俗小说读者看惯了《九尾龟》与后来无数的连载妓院小说,觉得《海上花》挂羊头
卖狗肉,也有受骗的感觉。因此高不成低不就。当然,许多人第一先看不懂吴语对白。
当时的新文艺,小说另起炉灶,已经是它历史上的第二次中断了。第一次是发展到《红
楼梦》是个高峰,而高峰成了断崖。
但是一百年后倒居然又出了个《海上花》。《海上花》两次悄悄的自生自灭之后,有点
什么东西死了。
虽然不能全怪吴语对白,我还是把它译成国语。这是第三次出版。就怕此书的故事还没
完,还缺一回,回目是:
看官们三弃《海上花》
(一九八三年十月)
《海上花》的几个问题
——英译本序
《海上花》第一回开始,有一段自序,下接楔子。这“回内序”描写此书揭发商埠上海
的妓女的狡诈,而毫不秽亵。在楔子中,作者花也怜侬梦见自己在海上行走,海面上铺满了
花朵——很简单的譬喻,海上是“上海”二字颠倒,花是通用的妓女的代名词。在他的梦里
,耐寒的梅花,傲霜的菊花,耐寂寞的空谷兰,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反倒不如较低贱的品
种随波逐流,禁不起风浪颠簸,害虫咬啮,不久就沉沦淹没了,使他伤感得自己也失足落水
,而是从高处跌下来,跌到上海租界华界交界的陆家石桥上。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在桥上
——而不是睡在床上,可见他还在做梦——下桥撞倒一个急急忙忙冲上来的青年,转入正文
。
楔子分明是同情有些妓女,与自序的黑幕小说观点显然有出入。那一段前言当是传统中
国小说例有的劝善惩淫的声明,如果题材涉及情欲。这开场白的体裁亦步亦趋仿效《红楼梦
》的自序加楔子,而没有它的韵致与新意。《海上花》这一节与其他部分风格迥异,会使外
国读者感到厌烦,还没开始就看不下去了;唯一的功用是引导汉学研究者误入歧途,去寻找
暗含的神话或哲学。这部不大有人知道的杰作一八九四年出版一九二○年中叶又被胡适与其
他的五四运动健将发掘出来,而又第二次绝版。我不免关心它在海外是否受欢迎,终于斗胆
删去开首几页。
跋也为了同样的原因略去了。作者最不擅长描写风景。写景总是沿用套语,而在此处长
篇累牍形容登山乐趣,不必攀登巅顶,一览无余,藉以解释为什么他许多次要的情节都没有
结局,虽然不难推断。
跋内算是有个访客询问沈小红黄翠凤的下场。他说她们的故事已经完了。
之始终不离不合,以至吴雪香之招夫教子,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