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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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折在脸盆里,脸盆里的水倒在抽水马桶里。忙了两昼夜,手心磨去了一层皮,墙根还是汪
着水,糊墙的花纸还是染了斑斑点点的水痕与霉迹子。
风如果不朝这边吹的话,高楼上的雨倒是可爱的。有一天,下了一黄昏的雨,出去的时
候忘了关窗户,回来一开门,一房的风声雨味。放眼望出去,是碧蓝的潇潇的夜,远处略有
淡灯摇曳,多数的人家还没点灯。
常常觉得不可解,街道上的喧哗,六楼上听得分外清楚,仿佛就在耳根底下,正如一个
人年纪越高,距离童年渐渐远了,小时的琐屑的回忆反而渐渐亲切明晰起来。
我喜欢听市声。比我较有诗意的人在枕上听松涛,听海啸,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声才睡得
着觉的。在香港山上,只有冬季里,北风彻夜吹着常青树,还有一点电车的韵味。长年住在
闹市里的人大约非得出了城之后才知道他离不了一些什么。城里人的思想,背景是条纹布的
幔子,淡淡的白条子便是行驰着的电车——平行的,匀净的,声响的河流,汩汩流入下意识
里去。
我们的公寓邻近电车厂,可是我始终没弄清楚电车是几点钟回家。“电车回家”这句子
仿佛不很合适——大家公认电车为没有灵魂的机械,而“回家”两个字有着无数的情感洋溢
的联系。但是你没看见过电车进厂的特殊情形罢?一辆衔接一辆,像排了队的小孩,嘈杂,
叫嚣,愉快地打着哑嗓子的铃:“克林,克赖,克赖,克赖!”吵闹之中又带着一点由疲乏
而生的驯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着母亲来刷洗他们。车里灯点得雪亮。专做下班的售票员
的生意的小贩们曼声兜售着面包。有时候,电车全进了厂了,单剩下一辆,神秘地,像被遗
弃了似的,停在街心。从上面望下去,只见它在半夜的月光中袒露着白肚皮。
这里的小贩所卖的吃食没有多少典雅的名色。我们也从来没有缒下篮子去买过东西。(
想起“侬本痴情”里的顾兰君了。她用丝袜结了绳子,缚住了纸盒,吊下窗去买汤面。袜子
如果不破,也不是丝袜了!在节省物资的现在,这是使人心惊肉跳的奢侈。)也许我们也该
试着吊下篮子去。无论如何,听见门口卖臭豆腐干的过来了,便抓起一只碗来,蹬蹬奔下六
层楼梯,跟踪前往,在远远的一条街上访到了臭豆腐干担子的下落,买到了之后,再乘电梯
上来,似乎总有点可笑。
我们的开电梯的是个人物,知书达理,有涵养,对于公寓里每一家的起居他都是一本清
账。他不赞成他儿子去做电车售票员——嫌那职业不很上等。再热的天,任凭人家将铃揿得
震天响,他也得在汗衫背心上加上一件熨得溜平的纺绸小褂,方肯出现。他拒绝替不修边幅
的客人开电梯。他的思想也许缙绅气太重,然而他究竟是个有思想的人。可是他离了自己那
间小屋,就踏进了电梯的小屋——只怕这一辈子是跑不出这两间小屋了。电梯上升,人字图
案的铜栅栏外面,一重重的黑暗往下移,棕色的黑暗,红棕色的黑暗,黑色的黑暗——衬着
交替的黑暗,你看见司机人的花白的头。
没事的时候他在后天井烧个小风炉炒菜烙饼吃。他教我们怎样煮红米饭:烧开了,熄了
火,停个十分钟再煮,又松,又透,又不塌皮烂骨,没有筋道。
托他买豆腐浆,交给他一只旧的牛奶瓶,陆续买了两个礼拜,他很简单地报告道:“瓶
没有了。”是砸了还是失窃了,也不得而知。再隔了些时,他拿了一只小一号的牛奶瓶装了
豆腐浆来。我们问道:“咦?瓶又有了?”他答道:“有了。”新的瓶是赔给我们的呢还是
借给我们的,也不得而知。这一类的举动是颇有点社会主义风的。
我们的新闻报每天早上他要循例过目一下方才给我们送来。小报他读得更为仔细些,因
此要到十一二点钟才轮到我们看。英文,日文,德文,俄文的报他是不看的,因此大清早便
卷成一卷插在人家弯曲的门钮里。
报纸没有人偷,电铃上的铜板却被撬去了。看门的巡警倒有两个,虽不是双生子,一样
都是翻领里面竖起了木渣渣的黄脸,短裤与长统袜之间露出木渣渣的黄膝盖;上班的时候,
一般都是横在一张藤椅上睡觉,挡住了信箱。每次你去看看信箱的时候总得殷勤地凑到他面
颊前面,仿佛要询问:
“酒刺好了些罢?”
恐怕只有女人能够充分了解公寓生活的特殊优点:佣人问题不那么严重。生活程度这么
高,即使雇得起人,也得准备着受气。在公寓里“居家过日子”是比较简单的事。找个清洁
公司每隔两星期来大扫除一下,也就用不着打杂的了。没有佣人,也是人生一快。抛开一切
平等的原则不讲,吃饭的时候如果有个还没吃过饭的人立在一边眼睁睁望着,等着为你添饭
,虽不至于使人食不下咽,多少有些讨厌。许多身边杂事自有它们的愉快性质。看不到田园
里的茄子,到菜场上去看看也好——那么复杂的,油润的紫色;新绿的豌豆,热艳的辣椒,
金黄的面筋,像太阳里的肥皂泡。把菠菜洗过了,倒在油锅里,每每有一两片碎叶子粘在蔑
篓底上,抖也抖不下来;迎着亮,翠生生的枝叶在竹片编成的方格子上招展着,使人联想到
篱上的扁豆花。其实又何必“联想”呢?篾篓子的本身的美不就够了么?我这并不是效忠于
国社党,劝诱女人回到厨房里去。不劝便罢,若是劝,一样的得劝男人到厨房里去走一遭。
当然,家里有厨子而主人不时的下厨房,是会引起厨子最强烈的反感的。这些地方我们得寸
步留心,不能太不识眉眼高低。
有时候也感到没有佣人的苦处。米缸里出虫,所以搀了些胡椒在米里——据说米虫不大
喜欢那刺激性的气味。淘米之前先得把胡椒拣出来。我捏了一只肥白的肉虫的头当做胡椒,
发现了这错误之后,不禁大叫起来,丢下饭锅便走。在香港遇见了蛇,也不过如此罢了。那
条蛇我只见到它的上半截,它钻出洞来矗立着,约有二尺来长。我抱了一叠书匆匆忙忙下山
来,正和它打了个照面。它静静地望着我,我也静静地望着它,望了半晌,方才哇呀呀叫出
声来,翻身便跑。
提起虫豸之类,六楼上苍蝇几乎绝迹,蚊子少许有两个。
如果它们富于想象力的话,飞到窗口往下一看,便会晕倒了罢?不幸它们是像英国人一
般地淡漠与自足——英国人住在非洲的森林里也照常穿上了燕尾服进晚餐。
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厌倦了大都会的人们往往记挂着和平幽静的乡村,心心
念念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告老归田,养蜂种菜,享点清福。殊不知在乡下多买半斤腊肉便要引
起许多闲言闲语,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层你就是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妨事!
然而一年一度,日常生活的秘密总得公布一下。夏天家家户户都大敞着门,搬一把藤椅
坐在风口里。这边的人在打电话,对过一家的仆欧一面熨衣裳,一面便将电话上的对白译成
了德文说给他的小主人听。楼底下有个俄国人在那里响亮地教日文。二楼的那位女太太和贝
多芬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拶十八敲,咬牙切齿打了他一上午;钢琴上倚着一辆脚踏车。
不知道哪一家在煨牛肉汤,又有哪一家泡了焦三仙。
人类天生的是爱管闲事。为什么我们不向彼此的私生活里偷偷地看一眼呢,既然被看者
没有多大损失而看的人显然得到了片刻的愉悦?凡事牵涉到快乐的授受上,就犯不着斤斤计
较了。较量些什么呢?——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屋顶花园里常常有孩子们溜冰,兴致高的时候,从早到晚在我们头上咕滋咕滋锉过来又
锉过去,像磁器的摩擦,又像睡熟的人在那里磨牙,听得我们一粒粒牙齿在牙仁里发酸如同
青石榴的子,剔一剔便会掉下来。隔壁一个异国绅士声势汹汹上楼去干涉。他的太太提醒他
道:“人家不懂你的话,去也是白去。”他揎拳掳袖道:“不要紧,我会使他们懂得的!”
隔了几分钟他偃旗息鼓嗒然下来了。上面的孩子年纪都不小了,而且是女性,而且是美
丽的。
谈到公德心,我们也不见得比人强。阳台上的灰尘我们直截了当地扫到楼下的阳台上去
。“啊,人家栏杆上晾着地毯呢——怪不过意的,等他们把地毯收了进去再扫罢!”一念之
慈,顶上生出了灿烂圆光。这就是我们的不甚彻底的道德观念。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
道路以目
有个外国姑娘,到中国来了两年,故宫,长城,东方蒙特卡罗,东方威尼斯,都没瞻仰
过,对于中国新文艺新电影似乎也缺乏兴趣,然而她特别赏识中国小孩,说:“真美呀,尤
其是在冬天,棉袄,棉裤,棉袍,罩袍,一个个穿得矮而肥,蹒跚地走来走去。东方人的眼
睛本就生得好,孩子的小黄脸上尤其显出那一双神奇的吊梢眼的神奇。真想带一个回欧洲去
!”
思想严肃的同胞们觉得她将我国未来的主人翁当作玩具看待,言语中显然有辱华性质,
很有向大使馆提出抗议的必要。爱说俏皮话的,又可以打个哈哈,说她如果要带个有中国血
的小孩回去,却也不难。
我们听了她这话,虽有不同的反应,总不免回过头来向中国孩子看这么一眼——从来也
没有觉得他们有什么了不得之处!家里人讨人嫌,自己看惯了不觉得;家里人可爱,可器重
,往往也要等外人告诉我们,方才知道。诚然,一味的恭维是要不得的,我们急待弥补的缺
点太多了,很该专心一致吸收逆耳的忠言,藉以自惊,可是——成天汗流浃背惶愧地骂自己
“该死”的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拣那可喜之处来看看也好。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们从家里上办公室,上学校,上小菜场,每天走上一里路,
走个一二十年,也有几千里地;若是每一趟走过那条街,都仿佛是第一次认路似的,看着什
么都觉得新鲜希罕,就不至于“视而不见”了,那也就跟“行万里路”差不多,何必一定要
飘洋过海呢?
街上值得一看的正多着。黄昏的时候,路旁歇着人力车,一个女人斜签坐在车上,手里
挽着网袋,袋里有柿子。车夫蹲在地下,点那盏油灯。天黑了,女人脚边的灯渐渐亮了起来
。
烘山芋的炉子的式样与那黯淡的土红色极像烘山芋。
小饭铺常常在门口煮南瓜,味道虽不见得好,那热腾腾的瓜气与“照眼明”的红色却予
人一种“暖老温贫”的感觉。
寒天清早,人行道上常有人蹲着生小火炉,扇出滚滚的白烟。我喜欢在那个烟里走过。
煤炭汽车行门前也有同样的香而暖的呛人的烟雾。多数人不喜欢燃烧的气味——烧焦的炭与
火柴,牛奶,布质——但是直截地称它为“煤臭”,“布毛臭”,总未免武断一点。
坐在自行车后面的,十有八九是风姿楚楚的年青女人,再不然就是儿童,可是前天我看
见一个绿衣的邮差骑着车,载着一个小老太太,多半是他的母亲罢?此情此景,感人至深。
然而李逵驮着老母上路的时代毕竟是过去了。做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