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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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一瞥,我只顾忙着看那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的食品,没注意拎篮子的人,仿佛是个苍
黑瘦瘠中年以上的男子。我也没想到与那年轻的歌声不太相称,还是太瘦了显老。
上海五方杂处,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反而少见。叫卖吃食的倒都是纯粹本地口音。有些土
著出人意表地肤色全国最黑,至少在汉族内。而且黑中泛灰,与一般的紫膛色不同,倒比较
像南太平洋关岛等小岛(Micronesian)与澳洲原住民的炭灰皮色。我从前进的
中学,舍监是青浦人——青浦的名称与黄浦对立,想来都在黄浦江边——生得黑里俏,女生
背后给她取的绰号就叫阿灰。她这同乡大概长年户外工作,又更晒黑了。
沿街都是半旧水泥弄堂房子的背面,窗户为了防贼,位置特高,窗外装着凸出的细瘦黑
铁栅。街边的洋梧桐,淡褐色疤斑的笔直的白圆筒树身映在人行道的细麻点水泥大方砖上,
在耀眼的烈日下完全消失了。眼下遍地白茫茫晒褐了色,白纸上忽然来了这么个“墨半浓”
的鬼影子,微驼的瘦长的条子,似乎本来的圆脸,黑得看不清面目,乍见吓人一跳。
就那么一只篮子,怎么够卖,一天叫到晚??难道就做一篮子饼,小本生意小到这样,
真是袖珍本了。还是瘦弱得只拿得动一只篮子,卖完了再回去拿?那总是住得近。这里全是
住宅区紧接着通衢大道,也没有棚户。其实地段好,而由他一个人独占,想必也要走门路,
警察方面塞点钱。不像是个乡下人为了现在乡下有日本兵与和平军,无法存活才上城来,一
天卖一篮子饼,聊胜于无的营生。
这些我都是此刻写到这里才想起来的,当时只觉得有点骇然。也只那么一刹那,此后听
见“马草炉饼”的呼声,还是单纯地甜润悦耳,完全忘了那黑瘦得异样的人。至少就我
而言,这是那时代的“上海之音”,周璇、姚莉的流行歌只是邻家无线电的嘈音,背景音乐
,不是主题歌。
姑姑有一天终于买了一块,下班回来往厨房桌上一撂,有点不耐烦地半恼半笑地咕噜了
一声:“哪,炒炉饼。”
报纸托着一角大饼,我笑着撕下一小块吃了,干敷敷的吃不出什么来。也不知道我姑姑
吃了没有,还是给了房客的女佣了。
(一九九○年二月)
苏青、张爱玲对谈录
——关于妇女·家庭·婚姻诸问题
对谈者:苏青、张爱玲
时 间:三十四年二月二十七日下午地 点:上海·张爱玲女士寓
前言
当前上海文坛上最负盛誉的女作家,无疑地是张爱玲和苏青。她们都以自己周围的题材
来从事写作,也就是说,她们所写的都是她们自己的事。由女人来写女人,自然最适当,尤
其可贵的,似乎在她们两位的文章里,都代表当前中国知识妇女的一种看法,一种人生观,
就是在她们个人的谈话中,记者也常可以听到她们关于妇女问题的许多独特的见解,因此本
社特约苏张两女士举行对谈,而以当前中国的妇女·家庭·婚姻诸问题为对谈题材。对谈的
结果非常好,更难得的是她们两位对于记者所问的,都提供了坦白的答案。记者愿意在这里
向读者们郑重介绍以下的对谈记录,并向参加对谈的苏张两君表示谢意。
记 者:今天预定对谈的是妇女、家庭、婚姻诸问题,承蒙你们二位准时出席,非常感
谢。今天对谈的题目范围甚广,我想先从妇女职业问题谈起吧!苏青女士已从家庭妇女变成
了职业妇女,同时在苏女士的文章里似乎时常说职业妇女处处吃亏,这样说来,苏女士是不
是主张妇女应该回到闺房里去的?
苏 青:妇女应不应该就职或是回到家庭去,我不敢作一定论。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
职业妇女实在太苦了,万不及家庭妇女那么舒服。在我未出嫁前,做少女的时候,总以为职
业妇女是神圣的,待在家庭里是难为情的,便是结婚以后,还以为留在家里是受委屈,家庭
的工作并不是向上性的,现在做了几年职业妇女,虽然所就的职业不能算困苦,可是总感到
职业生活比家庭生活更苦,而且现在大多数的职业妇女也并不能完全养活自己,更不用说全
家了,仅是贴补家用或是个人零用而已,而外界风气也有转变(可以说是退潮的时期),对
之并不感到如何神圣而予以尊视,故目下我们只听到职业妇女嫁人而没有听到嫁了人的妇女
自愿无故放弃家庭去就职。这实在是职业妇女最大的悲哀。
记 者:所谓职业妇女的痛苦是不是指工作的辛苦?
职业妇女的苦闷
苏 青:是呀,工作辛苦是一端,精神上也很痛苦。职业妇女,除了天天出去办公外,
还得兼做抱小孩子洗尿巾、生煤球炉子等家庭工作,不像男人般出去工作了,家里事务都可
以交给妻子,因此职业妇女太辛苦了,再者,社会人士对于职业妇女又决不会因为她是女人
而加以原谅的,譬如女人去经商,男人们还是要千方百计赚她的钱,抢她的帽子,想来的确
很痛苦。还要顾到家庭,的确很辛苦。
张爱玲:不过我觉得,社会上人心险恶,那本来是这样的,那是真实。如果因为家庭里
的空气甜甜蜜蜜,是一个比较舒适的小天地,所以说家里比社会上好,那不是有点像逃避现
实么?
苏 青:从感情上讲,在家里受了气,似乎无关紧要,一会儿就恢复了,但在社会上受
了气,心里便觉得非常难过,决不会容易忘怀的。
张爱玲:嗳,真的!有一次我看见个阿妈打她的小孩子,小孩子大哭,阿妈说:“不许
哭!”他抽抽噎噎,渐渐静下来了。母子之间,僵了一会,他慢慢地又忘了刚才那一幕。“
姆妈”这样,“姆妈”那样,问长问短起来。闹过一场,感情像经过水洗的一样。骨肉至亲
到底是两样的。
苏 青:不知怎样,在家里即使吃了亏,似乎可以宽恕,在社会上吃了亏,就记得很牢。
张爱玲:我并不是根据这一点就主张女子应当到社会上去,不应当留在家庭里。我不过
是说:如果因为社会上人心坏而不出去做事,似乎是不能接受现实。
记 者:你们所谓“人心险恶”,恐怕不过是女性方面的看法,以男性来说,他们是必
须要到社会上去的,因为要生活。而女性则不然,因为她们还有一个家庭可以作逋逃薮,像
男人就无法逃回家庭去,女人因为还有家庭可回,所以觉得人心太险恶了。其实社会人心的
险恶,向来如此,男性是一向遭遇惯了的。职业女性的吃亏恐怕还是由于社会轻视女性的见
地,但是女性也有占便宜处,像跑单帮女人就处处占便宜。我想请问一问,就是妇女应不应
就职?
苏 青:我讲,虽不一定是“应该”,但已确实是“需要”的。
不过问题是职业妇女除做事外还得兼顾家务,不像男职员的工作那么单纯。家务工作尤
其浪费时间,我觉得烧三个人吃的菜比烧一个人的菜,工作并不加重多少,但每一家都各自
烧菜,许多妇女的时间精神都浪费在这上面,所以我主张职业妇女的家庭工作应该设法减少
,譬如解决管理孩子问题可以组织里弄托儿所,关于洗衣,如有价廉而工作好的洗衣店,那
洗衣又何必自己动手呢?同样的,烧饭也不必一定要亲自动手,要吃饭,上公共食堂不就得
了?当然,偶然高兴,自己烧一次菜,也不会觉得讨厌。我总觉得家庭里不必浪费而浪费的
时间太多了,像上小菜场的讨价还价,以及轧电车等等。假使商店都是划一价钱的,女人就
不必跑来跑去去拣,或是到处讨价还价了,岂不爽快。
张爱玲:我觉得现在,妇女职业不是应该不应该的问题了。生活程度涨得这样高,多数
的男人都不能够赚到足够的钱养家,妇女要完全回到厨房里去,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多少就
需要一点副业,贴补家用。
苏 青:我所谓职业妇女太苦,综括起来说:第一是必须兼理家庭工作,第二是小孩没
有好好的托儿所可托。第三是男人总不大喜欢职业妇女,而偏喜欢会打扮的女人,职业妇女
终日辛辛苦苦,结果倒往往会丈夫给专门在打扮上用工夫的女人夺去,这岂不冤枉哉了!
张爱玲:可是你也同我说起过的,常常看到有一种太太,没有脑筋,也没有吸引力,又
不讲究打扮,因为自己觉得地位很牢靠,用不着费神去抓住她的丈夫了。和这样的女人比起
来,还是在外面跑跑的职业女性要可爱一点,和社会上接触得多了,时时刻刻警醒着,对于
服饰和待人接物的方法,自然要注意些,不说别的,单是谈话资料也要多些,有兴趣些。
记 者:职业妇女也可以考究打扮的呀?
张爱玲:就是太吃力了,又要管家,又要做事,又要打扮。
张爱玲:职业妇女同时还要持家,所以,如果她只能做比较轻松的工作,赚的钱比男人
少,也不能看不起她,说男女没有同等能力,男女平等无望那样的话。比较轻的工作,我的
意思是时间比较短的,并非不费力。
有些职业,很不吃力,可是必须一天到晚守在那里,那还是妨碍了家庭工作。
苏 青:的确,像女佣人的工作时间就是不合理的,像我家的女佣便三年不曾回家过,
夫妇之道固然没有,就是她私生活也是没有的。
记 者:张小姐家女佣人怎样?
张爱玲:我们家的阿妈早上来,下午回去,我们不管她的膳宿,不过她可以买了东西拿
到这里来烧。我不很喜欢佣人一天到晚在眼前,吃饭的时候还立在旁边代人盛饭。
苏 青:有次我到朋友家里去吃饭,添饭的佣人还是一个小孩,他只对我直视,我真难
过极了。
张爱玲:尤其是剩下的菜,如果是给佣人吃的,要时刻注意,多留下一点,吃得很不舒
服。
苏 青:我听见过一个笑话:有一次一个人吃鱼,一面吃完了,再翻过一面来,立在旁
边的仆人眼见鱼不剩了,气急起来,把笔在嘴唇上抹上两撇胡子,主人问他干什么?他说:
“你只顾自己的嘴巴,不用管别人的嘴了。”
用丈夫的钱是一种快乐
记 者:现在一个职业妇女所赚的钱,恐怕只够买些零星东西,或是贴补些家用吧?
张爱玲:是的,在现在的情形下,恐怕只能做到这样。
记 者:从一个女性来看,是用自己赚来的钱快活呢?还是用别人的钱快活?
苏 青:那我要说,还是用别人的钱快活。
记 者:为什么呢?
苏 青:用母亲或是儿子辛苦赚来的钱固然不见得快活,但用丈夫的钱,便似乎觉得是
应该的。因为我们多担任着一种叫做生育的工作。故我觉得女子就职业倒决不是因为不该用
丈夫的钱,而是丈夫的钱不够或不肯给她花了,她需另想办法,或向国家要求保护。
张爱玲:用别人的钱,即使是父母的遗产,也不如用自己赚来的钱自由自在,良心上非
常痛快。可是用丈夫的钱,如果爱他的话,那却是一种快乐,愿意想自己是吃他的饭,穿他
的衣服。那是女人的传统权利,即使女人现在有了职业,还是舍不得放弃的。
苏 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