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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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不能够避免的应酬。
谁是标准丈夫?
记 者:依照女人的见解,标准丈夫的条件怎样?
苏 青:第一:本性忠厚,第二:学识财产不在女的之下,能高一筹更好。第三:体格
强壮,有男性的气魄,面目不要可憎,也不要像小旦。第四:有生活情趣,不要言语无味。
第五:年龄应比女方大五岁至十岁。
张爱玲:常常听人家说要嫁怎样怎样的一个人,可是后来嫁到的,从来没有一个是像她
的理想,或是与理想相近的。看她们有些也很满意似的。所以我决定不要有许多理论。像苏
青提出的条件,当然全是在情理之中,任何女人都听得进去的。不过我一直想看,男人的年
龄应当大十岁或是十岁以上,我总觉得女人应当天真一点,男人应当有经验一点。
记 者:今天真是“畅聆高论”了,这次对谈就到这里结束吧,真是谢谢你们两位!
(一九四四年三月)
论张爱玲的小说
傅 雷
前 言
在一个低气压的时代,水土特别不相宜的地方,谁也不存什么幻想,期待文艺园地里有
奇花异卉探出头来。然而天下比较重要一些的事故,往往在你冷不防的时候出现。史家或社
会学家,会用逻辑来证明,偶发的事故实在是酝酿已久的结果。但没有这种分析头脑的大众
,总觉得世界上真有魔术棒似的东西在指挥着,每件新事故都像从天而降,教人无论悲喜都
有些措手不及。张爱玲女士的作品给予读者的第一个印象,便有这情形。“这太突兀了,太
像奇迹了,”除了这类不着边际的话以外,读者从没切实表示过意见。也许真是过于意外怔
住了。也许人总是胆怯的动物,在明确的舆论未成立以前,明哲的办法是含糊一下再说。但
舆论还得大众去培植;而文艺的长成,急需社会的批评,而非谨虑的或冷淡的缄默。是非好
恶,不妨直说。说错了看错了,自有人指正。——无所谓尊严问题。
我们的作家一向对技巧抱着鄙夷的态度。五四以后,消耗了无数笔墨的是关于主义的论
战。仿佛一有准确的意识就能立地成佛似的,区区艺术更是不成问题。其实,几条抽象的原
则只能给大中学生应付会考。哪一种主义也好,倘没有深刻的人生观,真实的生活体验,迅
速而犀利的观察,熟练的文字技能,活泼丰富的想象,决不能产生一样像样的作品。
而且这一切都得经过长期艰苦的训练。《战争与和平》的原稿修改过七遍;大家可只知
道托尔斯泰是个多产的作家(仿佛多产便是滥造似的)。巴尔扎克一部小说前前后后的修改
稿,要装订成十余巨册,像百科辞典般排成一长队。然而大家以为巴尔扎克写作时有债主逼
着,定是匆匆忙忙赶起来的。忽视这样显著的历史教训,便是使我们许多作品流产的主因。
譬如,斗争是我们最感兴趣的题材。对。人生一切都是斗争。但第一是斗争的范围,过
去并没包括全部人生。作家的对象,多半是外界的敌人:宗法社会,旧礼教,资本主义
可是人类最大的悲剧往往是内在的外来的苦难,至少有客观的原因可得诅咒,反抗,攻击;
且还有廉取时情的机会。
至于个人在情欲主宰之下所招致的祸害,非但失去了泄忿的目标,且更遭到“自作自受
”一类的谴责。第二斗争的表现。
人的活动脱不了情欲的因素;斗争是活动的尖端,更其是情欲的舞台。去掉了情欲,斗
争便失去了活力。情欲而无深刻的勾勒,便失掉它的活力,同时把作品变成了空的僵壳。
在此我并没意思铸造什么尺度,也不想清算过去的文坛;只是把已往的主张缺陷回顾一
下,瞧瞧我们的新作家为它们填补了多少。
一 金锁记
由于上述的观点,我先讨论《金锁记》。它是一个最圆满肯定的答复。情欲(Pass
ion)的作用,很少像在这件作品里那么重要。从表面看,曹七巧不过是遗老家庭里一种
牺牲品,没落的宗法社会里微末不足道的渣滓。但命运偏偏要教渣滓当续命汤,不但要做儿
女的母亲,还要做她媳妇的婆婆,——把旁人的命运交在她手里。以一个小家碧玉而高攀簪
缨望族,门户的错配已经种下了悲剧的第一个原因。原来当残废公子的姨奶奶的角色,由于
老太太一念之善(或一念之差),抬高了她的身份,做了正室;于是造成了她悲剧的第二个
原因。在姜家的环境里,固然当姨奶奶也未必有好收场,但黄金欲不致被刺激得那么高涨,
恋爱欲也就不至压得那么厉害。她的心理变态,即使有,也不至病入膏肓,扯上那么多的人
替她殉葬。然而最基本的悲剧因素还不在此。她是担当不起情欲的人,情欲在她心中偏偏来
得嚣张。已经把一种情欲压倒了,缠死心地来服侍病人,偏偏那情欲死灰复燃,要求它的那
份权利。爱情在一个人身上不得满足,便需要三四个人的幸福与生命来抵偿。可怕的报复!
可怕的报复把她压瘪了。“儿子女儿恨毒了她”,至亲骨肉都给“她沉重的枷角劈杀了
”,连她心爱的男人也跟她“仇人似的”;她的惨史写成故事时,也还得给不相干的群众义
愤填胸地咒骂几句。悲剧变成了丑史,血泪变成了罪状;还有什么更悲惨的?
当七巧回想着早年当曹大姑娘时代,和肉店里的朝禄打情骂俏时,“一阵温风直扑到她
脸上,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味她皱紧了眉毛。床上睡着她的丈夫,那没生命的肉体
”当年的肉腥虽然教她皱眉,究竟是美妙的憧憬,充满了希望。眼前的肉腥,却是刽子手
刀上的气味。——这刽子手是谁?黄金。——黄金的情欲。为了黄金,她在焦灼期待,“啃
不到”黄金的边的时代,嫉妒妯娌,跟兄嫂闹架。为了黄金,她只能“低声”对小叔嚷着:
“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为了黄金,她十年后甘心把最后一个满足爱
情的希望吹肥皂泡似地吹破了。当季泽站在她面前,小声叫道:“二嫂!七巧”接着诉
说了(终于!)隐藏十年的爱以后:
年了,她跟他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
“沐浴在光辉里”,一生仅仅这一次,主角蒙受到神的恩宠。好似项勃朗笔下的肖像,
整个人地都沉没在阴暗里,只有脸上极小的一角沾着些光亮。即是这些少的光亮直透入我们
的内心。
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还是那个人呵!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
—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念便使她暴怒起来了
这一转念赛如一个闷雷,一片浓重的乌云,立刻掩盖了一刹那的光辉;“细细的音乐,
细细的喜悦”,被爆风雨无情地扫荡了。雷雨过后,一切都已过去,一切都已晚了。“一滴
,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完了,永久的完了。剩下的只有无穷的
悔恨。“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
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她值得留恋。”留恋的对象消灭了,只有留恋往日的痛苦。就在一
个出身低微的轻狂女子身上,爱情也不会减少圣洁。
那帘子紧紧贴在她脸上,风去了,又把帘子吸了回去,气还没透过来,风又来了,没头
没脑包住她——一阵凉,一阵热,她只是淌着眼泪。
她的痛苦到了顶头,(作品的美也到了顶),可是没完。只换了方向,从心头沉到心底
,越来越无名。忿懑变成尖刻的怨毒,莫名其妙地只想发泄,不择对象。她眯缝着眼望着儿
子,“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
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多怆痛的呼声!“现在
,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于是儿子的幸福,媳妇的幸福,在她眼里全
变作恶毒的嘲笑,好比公牛面前的红旗。歇斯底里变得比疯狂还可怕,因为“她还有一个疯
子的审慎与机智”。凭了这,她把他们一起断送了。这也不足为奇。炼狱的一端紧接着地狱
,殉体者不肯忘记把最亲近的人带进去的。
最初她用黄金锁住了爱情,结果却锁住了自己。爱情磨折了她一世和一家。她战败了,
她是弱者。但因为是弱者,她就没有被同情的资格了么?弱者做了情欲的俘虏,代情欲做了
刽子手,我们便有理由恨她么!作者不这么想。在上面所引的几段里,显然有作者深切的怜
悯,唤引着读者的怜悯。还有“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
酸楚了。”“十八九岁姑娘的时候喜欢她的有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
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洋枕,凑上脸去
揉擦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也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这些
淡淡的朴素的句子,也许为粗忽的读者不曾注意的,有如一阵温暖的微风,抚弄着七巧墓上
的野草。
和主角的悲剧相比之下,几个配角的显然缓和多了。长安姊弟都不是有情欲的人。幸福
的得失,对他们远没有对他们的母亲那么重要。长白尽往陷坑里沉,早已失去了知觉,也许
从来就不曾有过知觉。长安有过两次快乐的日子,但都用“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自愿舍
弃了。便是这个手势使她的命运虽不像七巧的那样阴森可怕,影响深远,却令人觉得另一股
惆怅与凄凉的滋味。Long,longago的曲调所引起的无名的悲哀,将永远留在读
者心坎。
结构,节奏,色彩,在这件作品里不用说有了最幸运的成就。特别值得一提的,还有下
列几点:
第一是作者的心理分析,并不采用冗长的独白或枯索繁琐的解剖,她利用暗示,把动作
、言语、心理三者打成一片。
七巧,季泽,长安,童世舫,芝寿,都没有专写他们内心的篇幅;但他们每一个举动,
每一缕思维,每一段对话,都反映出心理的进展。两次叔嫂调情的场面,不光是那种造型美
显得动人,却还综合着含蓄、细腻、朴素、强烈、抑止、大胆,这许多似乎相反的优点。每
句说话都是动作,每个动作都是说话,即使在没有动作没有言语的场合,情绪的波动也不曾
减弱分毫。例如童世舫与长安订婚以后:
着一点对方的衣裙与移动着的脚,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气,这单纯而可爱的印象
,便是他们的栏杆,栏杆把他们与大众隔开了。空旷的绿草地上,许多人跑着,笑着谈着,
可是他们走的是寂寂的绮丽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不说话,长安并不感到任何
缺陷。
还有什么描写,能表达这一对不调和的男女的调和呢?能写出这种微妙的心理呢?和七
巧的爱情比照起来,这是平淡多了,恬静多了,正如散文,牧歌之于戏剧。两代的爱,两种
的情调。相同的是温暖。
至于七巧磨折长安的几幕,以及最后在童世舫前诽谤女儿来离间他们的一段,对病态心
理的刻画,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