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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红日 作者:吴强-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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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我有缺点,你批评,我保证改掉,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说出来,你承认错误,向你道歉,不行吗?

  我又不是圣人、贤人,怎么会没有缺点、错误?……”

  “圣人、贤人、英雄豪杰也有缺点,也犯错误!”姚月琴在胡克的话打哽的地方,补上一句。

  “既然这样,你又为什么不原谅我一点?”

  “你没有缺点,也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那是为的什么?”

  “是我有缺点,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我对你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意见!”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凶里凶气?”

  胡克闷声不响,觉得自己的态度确是粗暴,心情不够冷静,不禁有点懊悔起来。摸出一块手帕扔到姚月琴面前,赎过似地低声慢气地说:

  “手弄得那样脏,擦擦吧!”

  姚月琴没有用他的手帕擦手,她又扯下一把草叶子在手心里搓揉着。

  因为和胡克恋爱,她几乎被分配到后方去工作的事,她原想和胡克谈谈,表明一下她现在对他们的关系所采取的态度。因为怕引起胡克的不安,便一直埋在心里。可是,胡克因为她没有表明态度就和他不接触、不来往,却更加不安,以至暴躁起来。经过一阵内心的感情冲击,她要求谅解地表白着说:

  “你应当信任我,我这个人不是说话不算话的人,我爱你,就永远地真心地爱你。现在,在艰苦的战争里,我们都还是小青年,不必让同志们把我们当谈话资料。你知道吗?我几乎给送到后方去工作,真是那样,对我损失太大!我想,你也是很不愉快的!我不完全是因为这缘故不答理你,主要的是我自己想通了,这件事情警惕了我,我应该集中心思工作。我们两个人的感情,比作前面桥下的溪水,碧清,一点泥沙灰尘没有。把这条小溪当中暂时筑上一道堤坝吧。到时候,再把堤坝掘开,让溪水流过去。”

  姚月琴说着,胡克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心,强烈地跳荡着。

  “到时候?到什么时候?”隔子许久,胡克苦着脸问道。

  “战争结束!”

  胡克陷入到迷雾里,眼前的光明世界忽然变得漆黑,他颓然地塌倒在地上,长叹了一声。

  “最多不过是十年八年!”姚月琴站起身来,睁大眼睛,爽朗地说。

  胡克坐起身来,拍拍自己的脑袋,看到姚月琴对等上“十年八年”全不在乎的神态,冷笑了一声。

  “好吧!十年八年,比得过你!”他鼓着勇气,撅着嘴巴大声地说。

  “以后,我们两个跟一般同志一样!”

  “稍稍不同一点好不好呢!”

  “不好,不必那样!”

  “我要看看你这道堤坝是怎样筑法!”

  姚月琴把胡克拉起来,拍去他背上的泥土,把手帕拾还给他,又理理自己被晨风吹乱了的头发,说道:

  “你先走!”

  胡克迟疑着,好象从此长别了似的,难舍地望着姚月琴。

  “你不走,我就先走!”

  姚月琴快步走去,始终没回一回头,眼睛直望着前方。

  胡克揉揉湿漉漉的眼,在姚月琴快到村口的时候,他才背着吊着一只死山鸡的猎枪,缓慢地走向村子上去。

  姚月琴回到她的小房间里,身子觉得很轻松,仿佛卸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什么歌曲。早饭以后,拿出她写给黎青的回信来,重新看了一遍,在信的边楣上加写了这么几句:

  “大姊,告诉你,我下了决心,停止了我跟小胡的关系。今天早晨,一位新认识的朋友华静姐姐对我说:'对一个女同志,早婚是有害的,早恋也是有害的。'她的话是真理,坚定了我的决心!我已经把这个决心变成事实了!”

  下晚,姚月琴走到梁波门口,想把招待华静的情形告诉梁波,一到门口,屋里坐满了人,几位军首长都在。他们围坐在桌子的四周,正玩着扑克牌,她张望了一下,正要退缩回来,朱参谋长喊住她,冷着脸郑重其事地问道:

  “小姚!昨天半夜里,来了一个什么客人?”

  姚月琴笑着,望望坐在朱斌旁边正在考虑出牌的梁波。

  “你朝副军长看什么?你的客人跟副军长有什么关系?”

  朱斌滑稽地笑着,沈振新、丁元善他们跟着笑了起来。

  “会笑!当心把脸上的粉笑裂了!”梁波指着朱斌,抑制着内心的愉悦,装着若无其事,冷冷地说。

  姚月琴回过身子,笑着跑了开去。

  “这有什么秘密头?公开说说!牌,迟早总是要摊出来的!”

  从来不说笑话的沈振新,破例地对梁波说。

  “胡扯八扯!人家是地委的秘书,来谈谈玩玩的。你也听他的?出牌!”梁波红着脸带笑地说,从沈振新手里抽出一张牌来。

  “我昨天晚上打你门口过,听到一个女同志的笑声,你们谈的什么,那样高兴?”沈振新问道。

  “你到那个时候没睡觉,干的什么?”梁波反问道。

  “我不秘密,写信!”

  “你看人家多么正大光明!”丁元善望着梁波说。

  梁波只得被迫地说:

  “才见过几面,'八'字还没见一撇!”

  过了好一阵,屋子里才平静下来,停止了谈笑。

  沈振新叫李尧拿来黎青带来的蒸咸菜,大家一齐在梁波的屋子里吃了晚饭。

  人们散去以后,姚月琴又走了来。

  “什么时候走的?”梁波问道。

  “一大早,太阳刚出就急着走。留她吃早饭,她说回去有事,地委机关也要移动。”姚月琴回答说。

  “跟你谈得来?”

  “人真好,哪一样都好!哎呀!读过的书才多哩!《母亲》、《战争与和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铁流》、《毁灭》……很多很多,还有些书名我还听也没听说过哩!”

  “这都是些外国书吧?”

  “我问她看过《红楼梦》没有,她说看过两遍,《西厢记》也看过。”

  “是个书橱!”

  “读书多不好吗?”

  “当然好!什么时候能挨到我也有机会上上学、读读书?”

  “打完了仗。”姚月琴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不禁联想到自己的事情,便向梁波问道:

  “副军长,这次战争,真要打十年八年才结束吗?”

  “也许不要!但是,我们要作更长期的打算!”梁波观察着姚月琴的脸色说。

  姚月琴堕入默默的沉思。

  “听说你跟小胡在谈恋爱?”梁波笑着问道。

  姚月琴仿佛估计到梁波要向她发出这个问题,早已把回答准备好了似的,一点不碍口地说:

  “不谈了!决心不谈了!我要好好工作,好好学习!”

  “是吗?”

  “唔!”

  “对!对!青年人,眼睛要看得远些!社会主义社会要靠你们。我们破坏旧的,你们建设新的!”

  听了梁波的话,姚月琴受到热烈的鼓舞,精神焕发地站在门边。她觉得自己的决心下对了,她的俊秀的脸上浮漾着青春的笑意。她那两只黑溜溜的眼睛高高抬起,仿佛是在眺望着美丽的远景,出神地望着月儿初上的银色的天际。 


第九章
 
  三五

  那天傍晚,石东根醉酒纵马,挨了军长一顿严厉的批评回来,经过团部住的村子,因为头晕目眩,倒卧在村口的一个碾盘上。

  团长刘胜也喝子几杯酒,这时候,也刚刚跑过几趟新换的乌骓马回到村子上来。他看到拴在碾梁上的一匹大洋马只是跺着蹄子,碾盘上睡着一个人,沉重地呻吟着,便下了马,近前看看。

  “你怎么睡在这里?”刘胜看到是石东根,惊讶地问道。

  石东根象患了重病似的,只是闭着眼睛哼着。

  “醉了?醉到这个样子?赶快起来!回去!”刘胜用低沉的嗓音说,推了一下石东根。

  石东根勉力地坐起来,两手抱着膝盖,身子倒在碾磙子上,嘴里喷出一口带头酸味的酒气。

  “倒霉!”他半睡半醒,懊丧地说。

  “怎么样?谁叫你喝得这么多?”刘胜关切地问道。

  石东根抓起摔扁了的国民党军官帽子,摸摸身边的指挥刀,解着马缰绳。

  “你装扮成这个样子?”刘胜这时候才注意到石东根的一身装束,好象要笑出来似地问道。

  “不提了!不提了!'排骨'吃够了!”石东根愤懑地说。

  “陈政委说了你?”刘胜猜想着问道。

  “碰到了沈军长!”石东根沮丧地回答说。牵着大洋马,茫然地朝村外走去。

  “你到哪里去?”

  石东根发觉走错了路,又回过头来向村子里面走。

  “回去好好休息!”

  “休息?要我写文章!”

  “叫你写文章?”

  “限我五天交卷!”

  石东根忿然地走了。刘胜不明白沈军长怎么会叫这个识字不到一千个的连长写起文章来。他想到这是石东根的醉话,便没有再问下去。

  走了不远,石东根手里的帽子掉了下来,接着马鞭子也掉落在地上,他的身子歪歪倒倒的,大洋马的头在他的后脑上猛猛地撞了一下,他回过头来,拚命地在大洋马的脸上、鼻子上打了好几拳,大洋马挣扎着跳蹦起来,他一面怒骂,一面不顾疼痛地拚力拉着马缰。

  刘胜叫邓海赶忙上去,帮着石东根牵住大洋马,把皮鞭子拾给他,把帽子拾起,戴到他的头上。

  石东根走了几步,忽然又抓下帽子,用力一抛,帽子在空中旋转了一阵,然后沉重地落到地上。

  邓海看到石东根的醉态,哗然地大笑起来。拾起帽子问道:

  “石连长!真喝醉了?”

  “要我'石头块子'喝醉,'小凳子'!洋河、双沟、兰亭大曲,还得要它三瓶、四瓶!侈去告诉团长,再聚餐,不要弄小米酒、山芋酒!真难吃!”石东根身子摇摇晃晃地说着,邓海又把帽子朝他的头上戴,他一把抓一手里,在面前拚命地搧动,接着就敞开他那长了一堆黑毛的热火蒸腾的胸口。

  回到连里,他摔掉帽子、马鞭子、指挥刀、大皮靴和国民党军官郛,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那些东西混乱地躺在床前的地上。

  文化教员、文书、通讯员、卫生员、值星的二排长林平,还有张华峰、秦守本他们,听说连长喝醉了酒,都跑来了。他们站在他的床面前,吃惊地看着他,喊问着:

  “连长!怎么啦?”

  “醉了?”

  “给大洋马摔了?”

  看他那个样子:嘴里吐着泡沫,敞着黑毛丛丛的胸口,眼睛紧紧地闭着,不住地挥动着两只手,大家的心里不免有些慌乱。通讯员小鬼李全吓呆了,惊慌恐惧地望着他的连长。

  石东根突然歪过身子,吐出了怪味难闻的一摊粘水和饭菜,象从盆子里倾倒下来似地,倒满了仰在地上的国民党军官的大檐帽子,溅满了国民党军官服、指挥刀和马鞭子。

  “吐掉就好了!”林平把他的身子弄正,盖好被子,自言自语地说。

  李全用毛巾揩去床边和石东根嘴边的脏水、粘沫,带头哭泣的声音喊道:

  “连长!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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