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颂 阎连科(完整版)-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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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杨科,咱俩离婚吧。
说完这句话,她就沉默着,脸上显出浅黄的对不起和淡白的请原谅,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到值班室的窗口那边儿,眼角好像还有潮湿似的水润和牵动。
我有些可怜地看着她的脸,苦笑一下说,一出院我有可能会当系里的主任呢,这事李广智没有给你说过吗?
不离也可以,她也苦笑一下子,说不过离了我会一辈子在心里感激你。
我说学校要给我们100万块钱,其实出书10万就够了,那90万以后就成我的学术经费了--这事你总该知道吧。
她有些不解地望望我,把头低下去,想了一会儿,又说离了吧,算我求你好不好?
我便盯着她,像看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她开始说着离婚时,脸上还有说不出口的僵硬和难堪,可说到后来,她脸上的僵硬没有了,难堪也在脸上淡薄了。从口袋取出一张学校给我开的住院空白支票来,看一眼,从凳上站起递给我,说不离就先不离吧,只要你安心在这儿住,医生说再有30天或者50天,你的病就痊愈了,就可以出院了。说你现在知道中国人用筷子是用几根吗?
我朝她点了一下头。
说知道外国人用刀叉吃饭,那刀叉是不锈钢做的,不是木制的吗?
我又朝她点了一下头。
她说那我就走了,没事了你多看看书,多想想我说的离婚的事。同意和我离了,我感激你一辈子。不同意了,我只希望你白天不见我了,不要问我去了哪儿,晚上不见我了,不要打电话去找我。咱俩客客气气,相敬如宾,在你没有找到女伴前,离不开我了,还可以到我的卧室睡一夜。说完这些后,她把我要的两块砖似的《词源》,从她脚边的一个兜里取出来,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最后瞟瞟我,犹豫一阵从我身边走掉了。
医院里没人知道,那一天茹萍走后,我为什么会变得那样暴躁和不安,会在要吃饭的时候摔了碗,要吃药的时候摔了盛水的杯,量体温的时候把体温计从窗口扔到了窗外边。
我歇斯底里,有张有弛,一会摔个这,一会砸个那,转眼间把屋子里弄得七零八落,狼藉一片。
将一个药瓶甩在电视机的玻璃屏幕上,我扯着嗓子叫--我要出院--我要出院--
把电视机的遥控器从空气中扔到院落里,我对着天空血淋淋地唤--我是教授--我是清燕大学的著名教授--我他妈的才不是清燕大学一般的教授呢!
把一本《诗经全译》从屋里撕到病房过道里,天女散花般,把那些诗歌扔在5号病房门口和7号病房里,让那些诗句像蚊子、苍蝇、死老鼠样落在这儿和那儿,然后把走廊上的垃圾桶和痰盂一脚踢翻,让白痰黄水在诗句上江河汪洋,然后就站在门口上,咯咯哈哈地笑上一阵子,再把头仰到半空中,连天扯地地把自己的嗓子扯成一片儿一段地吼--
。
第34节:风雅之颂(3)
我操你妈呀清燕大学!
--我操你妈呀清燕大学!
--我操你妈呀树!
--我操你妈呀风!
--我操你妈呀沙尘暴!
--我操你妈呀这皇城!
--我操你妈呀天!
--我操你妈呀地!
--我操你妈呀医院和野外!
--我操你妈呀护士和医生!
--我操你妈呀操!
--我操你妈呀操操操!
我大唤大叫,蹦蹦跳跳时,A区所有的病号都从臆症中醒过来,不是远远地躲在哪儿看着我,就是把自己锁在屋里用被子蒙着头。也就在这时候,所有的医生、护士,都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了。男医生们手忙脚乱,女护士们脸色苍白。他们不由分说,上来几个人,就把我按倒在地上,把我的胳膊拧在了背后边(这是他们治疗病人最有效的方法之一),然后又提着我的后衣领子,抓小鸡般把我提在了半空里,把目光朝着门诊的那边望过去。
胖老头(院长)急慌慌地从那边滚过来,他脸色惨白,充满愤怒,从挤着的人群中站到我面前,看看我,又看看拧着我胳膊的年轻医生和保安(竟然是保安!),轻声地问怎么了?
--人疯了。
--值班医生呢?
--他娘死了回家了。
--把他带到我的办公室。
院长的办公室在门诊楼的最高层,上电梯时我想院长一定会问我,按电梯的上行键电梯就向上,按下行键电梯就向下,那要按指向左边的三角箭头电梯往哪儿走?或者问,按了指向右边的电键电梯往哪儿走?我已经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些问题了。我一到电梯门口就等着院长来问我,可院长没有问我就把我带进了电梯里。
没有和我说话就又把我从电梯带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和别的办公室没两样,也是桌子、椅子、电话、沙发、茶几、空气、落日和墙角放着的几盆花。唯一不同的是,窗口下边还放着一个跑步机。跑步机上的轮带不是纯绝缘的橡胶带,而是一种橡胶中镶排了一寸一根裸在胶外的铜线丝。在跑步机的扶手前,有个仪表控制器。控制器上有绿键、红键和白键。红键是电源开关。电源开关打开后,按绿键那跑步机就是正常的体育健身机,可要不按绿键按白键,这健身机就成了神经病特效治疗仪(这治疗仪获得过国家医疗科技发明最高奖)。我刚入院时,在B病区和C病区偷看过医生们使用这特效治疗仪,新来的病号生生猛猛不听话,都会被脱掉鞋袜带上那个跑步机,说是用跑步机测量你的体能和心脏,可你只要上了那个跑步机,医生就笑着把白键按下了,然后你就不由自主地在那跑步机上动起来,跑起来,浑身抖起来。随着电源仪表的针摆和转动,电流就从轮带上的铜丝传导到你的脚上和身上,然后你浑身团麻,哆嗦不止,就只能在那治疗机上跑,在那治疗机上叫,像你全身的穴位都被扎了银针样。随着你的飞跑和尖叫,医生在你边上喝茶看报纸,过一会去看看那仪表上的数字和你的叫声、汗水和脸色,把仪表上的一个旋钮正转或倒转,使治疗机上的电流加大或减小。就这样让你在那跑步机上电疗一刻钟或者两刻钟,病重的电疗45分钟,到你的嗓子叫哑了,双腿跑得哆嗦了,汗像水样把轮带流湿了,你以为自己要浑身瘫软地倒在电疗机上时,医生恰到好处地把报纸上的一篇文章看完了,一杯水也喝完了,适时地过来按一下电源开关,电疗机就慢慢停下来,你便一滩泥样倒在了电疗机的轮带上,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如刚刚死过一场般。
医生说,好受吗?
病人说,大夫,我以后按时吃药打针好不好?
医生就笑了,就让护士把病号拖回病房了。
我没有想到院长的办公室里会放着这样一台电疗机。被那个保安和医生扭着带进办公室里时,保安和医生连推带拉地把我拖到那电疗机的前边后,他们都扭头望着院长的脸,等着院长点一下头,就把我推到电疗机上去。我知道他们看我发泄唤叫,摔东砸西,一定认为我的神经不仅有问题,而且已是重度症状。我已经触动天律,在劫难逃,明白经过一场电疗是种瓜得瓜,丰收在望的事。可我明明知道,却还是企盼着院长能网开一面,别让人把我推到电疗机上去。于是,在医生和保安看着院长那一刻,我忽然(适时)朝院长跪下来(我又跪下了),哀哀求求说,王院长,别给我电疗好不好?
。
第35节:风雅之颂(4)
--王院长,我再也不摔不砸了好不好?
--王院长,砸碎的东西我都按高价赔给医院好不好?
院长看我跪下了,看我脸上的胆怯点点滴滴,堆积如山,就过去把门关起来,回来坐在凳上看我一会儿,变得像我早已过世的父亲样叹了一口气,问我说,想出院回家和老婆团聚吗?
我朝院长点了一下头。
想回家不难,院长说,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
我又点了一下头。
摔东西痛快吗?
我犹豫一会儿说,痛快呢。
他顺手把面前的茶杯递给我,痛快了你就把它也给摔掉吧。
我不敢去接那水杯子,盯着院长的脸望了老半天。
院长又把那杯子收回去--我问你,1加1等于几?
我把两个指头伸出来--2。
2加2呢?
我把四个指头竖起来--4。
云彩是白的还是黑的?
有时候是白的,快下雨了是黑的。
好。院长脸上有了笑,就像教了一辈子书的老师碰到了一个天才的学生样。他满意地喝了一口水,让我起来坐到一把椅子上,和我面对面地沉默一会儿,说你的病已经轻多了,要按时吃药、打针,再有一件事做好你就可以出院了。
我盯着院长说话的嘴,像看一页打开来的书。
--你在清燕大学是讲古典文学吗?
我点头。
--主要是讲《诗经》吗?
又点头。
这就好。院长停顿一会儿,如想了一会儿如何给我开张处方样,说既然你是讲《诗经》,你就在医院给那些有文化的病号们讲讲《诗经》吧。哪怕你翻来覆去地只讲一首诗,只要病号们不爱听你的讲课了,不为你的讲课鼓掌和叫好,你讲课时他们乱说乱动、交头接耳、没礼没貌、有人退场,那就算你的讲课成功了,你的病就算痊愈了,你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讲课的时间就在我离开院长办公室的第二天,上午9点整。地点是病号们的娱乐浏览室。浏览室在A区和B区之间偏西的几间房子里,面积比一般的会议室还要大一些。原来那浏览室里有桌、有椅、有报刊、象棋、围棋、灰尘、空气和乒乓球桌子等,还有长年累月关着的门、锁上的窗和拉上的黑窗帘。说是浏览室,病号们并不去那儿,只有领导来参观指导时,这浏览室才会门窗大开,了然一新,请几个轻病号们过来看看报、下下棋,见了领导脸上挂些礼貌的笑。可是这一天,我夹着一本《诗经全译》,按指定的时间提前往浏览室里去,路过医生值班室门口时,往里瞅一眼,看见有两个医生在朝我笑,笑得黑黑淡淡,怪模怪样,像他们明白我前面的路上有个陷阱等我样。我朝他们点了一下头。他们也笑着朝我点了一下头。然后我就如期而至地到B病区的一角上,进了那个浏览室。
意外的是,我提前去了十分钟(如在学校讲课样)。一到浏览室,就看见浏览室里干干净净,光线充足,有几十个病人都穿着白底蓝道儿的病号服,搬来自己病房里的椅子,整整齐齐坐在浏览室里等着我。像卧在野外的一片花斑马,因为焦渴在等着一场落雨样。像清燕大学的学生们,在等着一个大师的讲座样,先是吵吵嚷嚷,有人说话,有人哼歌,有人龇牙咧嘴在抽烟。可等我闪一下,出现在门口儿,浏览室里就忽然鸦雀无声了。说话的歇了嘴,抽烟的灭了烟,咧嘴傻笑的把脸绷成了一块凸凹不平的板。他们一个个正襟危坐,抬头挺胸,和我某一天看到的军营的士兵开会样,都端端正正把目光搁在了我身上。这些人年龄最大的69岁,最小的也有二十几。入院前他们有的是干部(其中五个是局级),有的是公司职员,还有的是老板和经理(公司倒闭了,他们有病了),还有的是家里景况好,精神病不时发作,就被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