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颂 阎连科(完整版)-第2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有谁会说啥儿。别说你在我家住上几个月,你就是在那儿住几年,住上一辈子,也没有谁会说你不该住那儿。
我望着那钥匙。
她说拿着呀。
可我去接那钥匙时,她又把那一串钥匙上的一个黄铜钥匙取下来(那钥匙大概是能开她和孙林先前住的屋),顺手放在电视上,再把那串钥匙塞给我,说哪间屋子你都可以住,你要看书,你要写作,你回去看哪间屋子光线好了你就住到哪一间。
我便把那串钥匙接到手里了(沉甸甸像接了一串她给我的爱情样)。拿了那钥匙,我回到我住的房间里,脑子里心猿意马、得意恐慌,忍不住还想到天堂街上再走走,到天堂街上再看看。天堂街一街两岸都是旅馆、饭店、发廊、洗脚屋和推拿按摩什么的。那里每个男女(主要是女的)看见我,都亲得如旱天见着了雨,都恨不得跪下把我请到他们的店里去做客,像他们失踪多年的哥哥、叔叔、父亲突然又回到了他们身边样。我在许多家店前和门口的小姐说话儿,她们热情地望着我,就像望着一个和父母同行时失散的孩子般。
5。匪风(2)
问你不来娱乐你是干啥的?
我说我是老师要为人师表呀。
说你的样子又斯文,又好看,做派到底和别人不一样。
我说老家就是耙耧山脉的,可我20年前就到了京城里。
说天,你是京城的。你真是京城的?
我把我的工作证递给他们(她们)看,他们(她们)看着看着脸上就有怀疑了,就不相信清燕大学的教授会到天堂街上了。把工作证还给我,又追问一句你真的是京城来的教授吗?我说没想到老家会有条天堂街。怀疑的就还怀疑着,不怀疑的就要拉我到他们店里去。卖饭的说你是京城来的客,你想吃啥儿我们给你做啥儿。按摩的说你是教授,你想让我们按哪儿,我们就给你按哪儿。理发的说你是皇城的大教授,你到我们店里理发我们不收你一分钱,只要你理完发能在我们店的登记本上签上你的名字就行了。做小姐生意的,她盯着你笑吟吟地半天不说话,到末了不踏实地问,你真的是知识分子、真的是京皇城来的大教授?真的出过很多书、真的是专给大学生和博士上课的吗?是真的你就进来吧。进来你想要什么样的服务我们都给你。都让你尽兴满意,让你终生难忘,让你来了一次以后每天都想来。说你是京皇城来的大教授,那工作证上有红印、有钢章,既然这样,你娱乐完了,满意快活了,你想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不想给或者没带钱,你就不给也可以,下次来了补上也可以。
她们柔情似火,质朴如土,让我感到宾至如归,仿佛我果真是失踪多年的孩子突然回到了家。我极想按照她们说的走进发廊坐一会,走进按摩屋里和她们说说话。我知道她们都是为了生意,就像教授是为了学问、为了教学,农民是为了庄稼、为了丰收样。我知道我进去只要依账付钱,就决然不会有事儿,可我却还是心里嘭鼓鼓地跳,生怕进去冷丁儿发生一桩儿事,如一转身自己就成了嫖客样(真的是一不小心就成了嫖客了)。我怕自己一转身就不再是教授,而是嫖客了,就在每家店前和那些小姐扯皮挠痒说了许多话。在那些店前犹豫彷徨,辗转反侧,最终是哪家的店门也没走进去,空在天堂街由北向南走了一遭儿,和没有去过天堂街上一模样(到底不一样)。
我想重往天堂街上去一趟。想一到天堂街,谁先请我、拉我了,我就跟着谁走进她的店里去。是理发店我就请她给我理个发,是洗脚屋我就请她为我足疗一小时,是专门为男人服务的小姐,我把钱给她,不摸她,不碰她,就请她和我说上一会儿话(东拉西扯说上半天空话和闲话)。我已经这样决定了,却又在屋里左右为难没出门,坐卧不宁,来回走动;兴奋得如终于爬上一棵树的猴子般,像发情后又被关在笼子的野兽样,激情和烦躁,在我周身都如烧着了的火。也就这时候,玲珍在楼下院里大声地唤,说杨科哥——离吃午饭还有一会儿,你愿不愿意让我陪你到街上走一走?
我忙把窗子推开来——去哪儿?
玲珍抬起头——广场那边,或者西边的天堂街。
我听说过天堂街,那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大声地对她说,我们去那儿干啥呀,想转了就到干净的广场那边走一走。
1。菁菁者莪(1)
因为天堂街,我决定要在我家的前寺村长住下来了。
长住的理由堂而皇之,庄严而又神圣,还带着敬神寻庙的神秘和孤独——我从清燕大学回来的目的,是要考察《诗经》在两千多年前,在耙耧山脉的黄河流域的创作和传唱,要丰富和修改我的《风雅之颂》那部学术书。
村人们说,两千多年前的事情谁能记得哦。
说别说两千年,两百年前的树长到现在,榆树都串种长成椿树了。
为了证明我对考察与研究矢志不渝的决心和恒心,我曾经连续几天都游手好闲,像模像样,从天亮时出发,朝着耙耧周围的村庄走,到那些村里寻找《诗经》的痕迹和传说。那几天我唯一的收获是,在周边的后寺村、下马村、关公庙村和李自成曾经经过的自成庄,看到了十几块大小不一的刻字石。那些石头上的刻字一律都是阴凿法,都是非颜非柳、又似颜似柳的民间石匠和书法艺人的结合体。那些石头不是让村人垒在房下的墙基里,就是垒在猪圈、羊圈的墙上或者厕所里。有田字,有河字,竟还有一块石头上还刻着——黄鸟——两个字。我不知道这个黄鸟和《诗经》中《秦风》里的《黄鸟》20诗有什么联系和暗合,我也没有去深究这些刻有汉字的石头的年代和来源(如果我这样做了就好了),我想我只要找到这些刻字石,把他们依葫芦画瓢写在我的貌似研究考察的一个本子上,回到前寺村,把本子让村人若无其事地看一看,我就在村里找到根深蒂固住下来的理由了。
我就可以以出门考察为名,到那天堂街上住着了。在那儿做我的情爱事业了(前几次到天堂街上去,我都是以出门考察为由离开村落的)。我本来从京城回来是为了玲珍回来的,可我在决定长住下来后,我就不想再住她家了。
我有家。
秋天后,我说我要把我家倒了的房屋重新盖起两间来,村前村后的邻人们,就都哗哗啦啦帮我盖起了两间来。帮我收拾了院墙、大门、厨灶和院落里堆的土和草,一户人家就又在村里坐落下来了。到县城的银行里,从我的存折上取些钱(幸亏我的工资每月都如期而至地被财务打到存折上),买些砖把大门垒起来,沿着原来的墙基把院墙用土坯垛起来,把原来堆在院里乱七八糟的土,往村头的水坑倒一些,在院里的地上垫一些,一个散发着浓重土鲜的农家小院,便《诗经》中的一首诗样诞生了。
村人说,杨老师(他们不唤我杨教授),你要在村里长住呀?
我说我要住下来好好写上一部书。
他们就帮我盖房、帮我收拾院落了。
房子盖起来,在种上小麦后,山脉上收过秋的田野空旷一片,一眼望去,犁过的土地翻着绛红色,沟沟壑壑里都飘着褐红的熟土味。
秋收了。
小麦种上了。
农便闲下了。
我家的那两间房子就在农闲那几日,有砖有瓦、有土有泥地盖将起来了。坐南向北,四十几个平米,外面的砖缝直得和尺子比画了样,屋里边墙上泥了灰,又从城里买回白色的涂料刷一遍,并在地上铺了村人很少铺的粉红淡淡的瓷砖片。从张家借来一张桌,到李家搬来一张床,这一摆,那一放,没花多少钱,我就有家了,有房了,有了自己的住处和安稳。
盖好房子、收拾好院落那一天,我依着村人的吩咐,买了鞭炮,在院里门外,狠狠放了一大通,并邀请那些帮我盖房出力的村人们,到梁上后寺村的路边餐馆去好好吃上一顿。村人们把他们各家大大小小的孩子全都拉进了我家院子里,在我家院里如在学校操场上样站了一大片。lz
他们说,杨老师,你刚回来时,在咱村摸过两个学生娃的头,一个是村头李栓家的娃,一个是你家房后四奶奶家的孙,你猜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你摸过头的这两个孩子,他们在期中考试时,一个得了班里的第一名,一个得了班里的第二名。
他们说是真的呀,那孩子的家里都挂着奖状哪。
1。菁菁者莪(2)
他们说,学校的奖状就贴在他们家的堂屋里,我们全都看过了,不信你也过去看一看。说我们帮你盖房、帮你收拾院子,一是因为你是咱们前寺村的人,二是希望你能像摸他们孩子的头样,也摸摸我们家孩子的头。说着他们就把那些羞羞答答、躲在大人身后的孩子拉过来。说都是邻邻居居的同村人,帮忙盖房就不用请客吃饭了,你摸摸孩子的头,让孩子学习好起来,能考上大学,像你一样到城里工作比什么都强呢。
我就只好将信将疑地,开始一个一个去摸孩子们的头。
一个一个地摸着孩子们的头。
在秋后冬初的日光中,午时的温暖覆盖着山脉和村落。我家在村子正中的院落里,尤其好闻的砖瓦硫磺味和大兴土木后铺天盖地的泥墙味,在人群中漫来弥去,仿佛是流动着的煮了鲜肉的水。原来父亲在世时栽在院里的两棵小榆树,老房倒塌了,它们还一如往日地活着和生长,待我在院里又盖起房屋时,也才发现这两棵榆树早已桶粗了,早已两丈多高了,早已成才到树冠满天了。我就站在这两棵树中间,半信半疑地望着村里的老人、父母和孩子,说摸一下孩子的头学习怎么会好呢?
摸一下孩子的头,学习成绩怎么会好呢?
他们说,你就摸一下吧。摸一下吧。摸一下又不费你多少事,孩子他爹来帮你盖房就是想让你好好摸一下孩子的头,请你摸的时间长一些,手在孩子的头上按得重一些。
我就扎扎实实稳稳重重摸了一个男孩子的头。
又摸了一个男孩子的头。
再有村人把一个女孩推到我面前,我摸了那个女孩的头,还又摸了摸她红朴圆圆的脸。
我一个接一个地摸着男孩子的头,摸摸女孩子们的脸,嘴上不停地说着这怎么会行呢?怎么会好呢?可虽然这样不停地说,我还是一个一个不停地摸。孩子们的头上都有一股油滑的光,都有一股刚洗过头的肥皂味、香皂味、洗衣粉的味,偶尔也有洗头膏的味。我摸着孩子们的头顶时,他们的父母和爷奶,都在一边感激地说,这下好了,这下可好了。
这下孩子准能考上大学啦。
那时候,秋阳正顶,山脉上的天空碧蓝如洗,仿佛一抬头,目光能穿过天空望到天的后边去。偶尔有一朵、几丝的白云挂在天空上,也如一团一片的蚕丝飘在半空般。日光从我家的两棵榆树中间落下来,把榆树上特有的熟槐花和生榆叶的甜味照落在了院落内。没有风,只有秋天的温暖和甜味。我就在那两棵榆树的正中间,坐在村人搬来的一把椅子上,微弯着腰,半闭着眼,从眼缝中望着自动排成长队的村人和孩子,每摸一个孩子的头,那孩子就从我的左边站到右边去,让后边急不可耐的孩子上前一步站到我面前,我便缓缓地抬起手,把左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