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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鲁迅全集卷野草+朝花夕拾-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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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里的话?!”她严肃地说。“我们就没有用么?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
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
就炸了!”

  这实在是出于我意想之外的,不能不惊异。我一向只以为她满肚子是麻烦的礼节罢了,
却不料她还有这样伟大的神力。从此对于她就有了特别的敬意,似乎实在深不可测;夜间的
伸开手脚,占领全床,那当然是情有可原的了,倒应该我退让。

  这种敬意,虽然也逐渐淡薄起来,但完全消失,大概是在知道她谋害了我的隐鼠之后。
那时就极严重地诘问,而且当面叫她阿长。我想我又不真做小长毛,不去攻城,也不放炮,
更不怕炮炸,我惧惮她什么呢!

  但当我哀悼隐鼠,给它复仇的时候,一面又在渴慕着绘图的《山海经》〔4〕了。这渴
慕是从一个远房的叔祖〔5〕惹起来的。

  他是一个胖胖的,和蔼的老人,爱种一点花木,如珠兰,茉莉之类,还有极其少见的,
据说从北边带回去的马缨花。他的太太却正相反,什么也莫名其妙,曾将晒衣服的竹竿搁在
珠兰的枝条上,枝折了,还要愤愤地咒骂道:“死尸!”这老人是个寂寞者,因为无人可谈
,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有时简直称我们为“小友”。在我们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书
多,而且特别。制艺和试帖诗〔6〕,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却只在他的书斋里,看见过陆玑
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7〕,还有许多名目很生的书籍。我那时最爱看的是《花镜》
〔8〕,上面有许多图。他说给我听,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
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可惜现在不知道
放在那里了。

  我很愿意看看这样的图画,但不好意思力逼他去寻找,他是很疏懒的。问别人呢,谁也
不肯真实地回答我。压岁钱还有几百文,买罢,又没有好机会。有书买的大街离我家远得很
,我一年中只能在正月间去玩一趟,那时候,两家书店都紧紧地关着门。

  玩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的,但一坐下,我就记得绘图的《山海经》。

  大概是太过于念念不忘了,连阿长也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我向来没有和
她说过的,我知道她并非学者,说了也无益;但既然来问,也就都对她说了。

  过了十多天,或者一个月罢,我还很记得,是她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她穿着新的蓝
布衫回来了,一见面,就将一包书递给我,高兴地说道:

  “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

  我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赶紧去接过来,打开纸包,是四本小小的书
,略略一翻,人面的兽,九头的蛇,……果然都在内。

  这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她确有伟大
的神力。谋害隐鼠的怨恨,从此完全消灭了。

  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

  书的模样,到现在还在眼前。可是从还在眼前的模样来说,却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
本子。纸张很黄;图像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
但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看起来,确是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
9〕;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10〕。

  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于是有了石印的《尔雅音图》和《毛诗品物图考》〔11
〕,又有了《点石斋丛画》和《诗画舫》〔12〕。《山海经》也另买了一部石印的,每卷
都有图赞,绿色的画,字是红的,比那木刻的精致得多了。这一部直到前年还在,是缩印的
郝懿行〔13〕疏。木刻的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失掉了。

  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
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三月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六期。

  〔2〕 长妈妈 绍兴东浦大门○人。死于一八九九年(清光绪二十五年)四月。夫家
姓余。文末提及她“过继的儿子”名五九,是一个裁缝。

  〔3〕 福橘 福建产的橘子;因带有“福”字,为取吉利,旧时江浙民间有在夏历元
旦早晨吃“福橘”的习俗。

  〔4〕 《山海经》 十八卷,约公元前四世纪至二世纪间的作品。

  内容主要是我国民间传说中的地理知识,还保存了不少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神话故事。
鲁迅称之为“古之巫书”。参看《中国小说史略·神话与传说》。

  〔5〕 远房的叔祖 指周兆蓝,字玉田,是个秀才。

  〔6〕 制艺和试帖诗 都是科举考试规定的公式化诗文。制艺,即摘取“四书”“五
经”中的文句命题、立论的八股文;试帖诗,大抵取古人诗句或成语命题,冠以“赋得”二
字,并限韵脚,一般为五言八韵。这里指当时书坊刊印的八股文和试帖诗的范本。

  〔7〕 陆玑 字元恪,三国时吴国吴郡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二卷,是解释
《毛诗》中动植物名称的书。《毛诗》即《诗经》,相传为西汉初毛亨、毛苌所传,故称《
毛诗》。

  〔8〕 《花镜》 即《秘传花镜》,清代杭州人陈○子著。是一部讲述园圃花木的书
。康熙二十七年(1688)刊印。全书六卷,内分“花历新栽”、“课花十八法”、“花
木类考”、“藤蔓类考”、“花草类考”、“养禽鸟、兽畜、鳞介、昆虫法”六门。

  〔9〕 帝江 《山海经》中能歌善舞的神鸟。该书《西山经》说:

  “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

  〔10〕 刑天 《山海经》中的神话人物。该书《海外西经》说:

  “刑天至此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干,盾牌;戚,大斧。都是古代兵器。

  〔11〕 《尔雅音图》 共三卷。《尔雅》是我国古代的辞书,作者不详,大概是汉
初的著作。《尔雅音图》是宋人注明字音并加插图的一种《尔雅》版本。清嘉庆六年(18
01)曾燠曾翻刻元人影写的宋钞绘图本,清光绪八年(1882)上海同文书局曾据以石
印。《毛诗品物图考》,日本冈元凤作,共七卷。是把《毛诗》中的动植物等画出图像并加
简明考证的书,一七八四年(日本天明四年,即清乾隆四十九年)出版。

  〔12〕 《点石斋丛画》 尊闻阁主人编,共十卷。是一部汇辑中国画家作品的画谱
,其中也收有日本画家的作品。一八八五年(清光绪十一年)上海点石斋书局石印。《诗画
舫》,画谱名,汇印明代隆庆、万历年间画家的作品,分山水、人物、花鸟、草虫、四友、
扇谱六卷。

  一八七九年(清光绪五年)上海点石斋书局曾翻印。

  〔13〕 郝懿行(1757—1825) 字兰皋,山东栖霞人,清代经学家。著有
《尔雅义疏》、《山海经笺疏》及《易说》、《春秋说略》等。

《二十四孝图》〔1〕
  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
害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改悔,总要先来
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

  自从所谓“文学革命”〔2〕以来,供给孩子的书籍,和欧,美,日本的一比较,虽然
很可怜,但总算有图有说,只要能读下去,就可以懂得的了。可是一班别有心肠的人们,便
竭力来阻遏它,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没有一丝乐趣。北京现在常用“马虎子”这一句话来恐
吓孩子们。或者说,那就是《开河记》〔3〕上所载的,给隋炀帝开河,蒸死小儿的麻叔谋
;正确地写起来,须是“麻胡子”。那么,这麻叔谋乃是胡人〔4〕了。但无论他是甚么人
,他的吃小孩究竟也还有限,不过尽他的一生。妨害白话者的流毒却甚于洪水猛兽,非常广
大,也非常长久,能使全中国化成一个麻胡,凡有孩子都死在他肚子里。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这些话,绅士们自然难免要掩住耳朵的,因为就是所谓“跳到半天空,骂得体无完肤,
——还不肯罢休。”〔5〕而且文士们一定也要骂,以为大悖于“文格”,亦即大损于“人
格”。岂不是“言者心声也”〔6〕么?“文”和“人”当然是相关的,虽然人间世本来千
奇百怪,教授们中也有“不尊敬”作者的人格而不能“不说他的小说好”〔7〕的特别种族
。但这些我都不管,因为我幸而还没有爬上“象牙之塔”〔8〕去,正无须怎样小心。倘若
无意中竟已撞上了,那就即刻跌下来罢。然而在跌下来的中途,当还未到地之前,还要说一
遍: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每看见小学生欢天喜地地看着一本粗拙的《儿童世界》〔9〕之类,另想到别国的儿童
用书的精美,自然要觉得中国儿童的可怜。但回忆起我和我的同窗小友的童年,却不能不以
为他幸福,给我们的永逝的韶光一个悲哀的吊唁。我们那时有什么可看呢,只要略有图画的
本子,就要被塾师,就是当时的“引导青年的前辈”禁止,呵斥,甚而至于打手心。我的小
同学因为专读“人之初性本善”〔10〕读得要枯燥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开第一叶,看那
题着“文星高照”四个字的恶鬼一般的魁星〔11〕像,来满足他幼稚的爱美的天性。昨天
看这个,今天也看这个,然而他们的眼睛里还闪出苏醒和欢喜的光辉来。

  在书垫以外,禁令可比较的宽了,但这是说自己的事,各人大概不一样。我能在大众面
前,冠冕堂皇地阅看的,是《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12〕和《玉历钞传》〔13〕,都
画着冥冥之中赏善罚恶的故事,雷公电母站在云中,牛头马面布满地下,不但“跳到半天空
”是触犯天条的,即使半语不合,一念偶差,也都得受相当的报应。这所报的也并非“睚眦
之怨”〔14〕,因为那地方是鬼神为君,“公理”作宰,请酒下跪,全都无功,简直是无
法可想。在中国的天地间,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艰难极了。

  然而究竟很有比阳间更好的处所:无所谓“绅士”,也没有“流言”。

  阴间,倘要稳妥,是颂扬不得的。尤其是常常好弄笔墨的人,在现在的中国,流言的治
下,而又大谈“言行一致”〔15〕的时候。前车可鉴,听说阿尔志跋绥夫〔16〕曾答一
个少女的质问说,“惟有在人生的事实这本身中寻出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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