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们-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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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玉茹
我知道,在女儿眼里,她的母亲从来就是现在的样子:眼下堆满眼袋的脸,看不出线条的身材,样式老旧的衣服,稀疏的少有光泽的头发……从来就是,仿佛从没有年轻过。
我多次拿出自己少女时候的照片给女儿看,可女儿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她甚至都懒得把照片接过去,只侧过脑袋匆匆地看一眼,然后说,真土啊。
女儿说得不错,70年代的少女,给一个三十多年后的少女看,不土才怪。可她只看到了那两条羊角辫,只看到了那件领子皱巴巴的小碎花上衣,只看到了那条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膝盖印拱起老高的裤子……别的,应该看到的,她却一点儿没看出来。
我知道女儿不容易,比起我的少女时代,虽说吃的、穿的、玩儿的好了不知多少倍,可她不快乐。不快乐倒也不是整天难过,她是忙,一天到晚地忙,好像快乐顾不上,难过也顾不上。我问她,什么时候才能不忙啊?她就总说,哎呀妈呀,您别添乱了好不好?
是啊,我一个退了休的人了,一个只剩了在公园里散散步、打打拳的人了,还总缠着年轻人干什么?一只年轻力壮的小鸟为一只体弱多病的老鸟筑巢,小鸟飞来飞去地忙啊忙,老鸟却还不知趣地问,你就不能歇一会儿吗?我在心里发誓,决不做那只老鸟,决不做一个不知趣的母亲!可是……
可是,我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就是再忙,也得有停下来的时候啊;就是再忙,也不能对“别的”一点看不出来啊。别的,我说不好都是些什么,那是要去感觉的,比如遇到个熟人,这熟人看了你也许会突兀地说道,不错啊!你要问他哪里不错,他也会说不出的。这让我想起一次回老家,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突然叫出了我的名字,他说,光看模样,我也认不出了,我是从眼睛里认出你的,你的眼睛一点儿没变。我非常相信他的话,即使他说的有点儿夸张我也愿意相信,因为,没什么人注意过我的眼睛,而眼睛,才是一个人最最精华的部分。
对了,那“别的”,最说得出的,大约就是这眼睛了。可是,女儿却从没看出来过。我相信,她母亲的这双眼睛,她甚至都没认真地注视过一眼。
可是,我还是有一个执拗的撞了南墙也不想回头的愿望:等待女儿停下来,跟她细细地唠唠我的少女时代。我要告诉她,看一个人不是看他如何忙,而是看他如何闲,因为一个人闲的时候,那“别的”才能像逢雨的种子一样发出芽来。
OCTOBER一
70年代的我,还生活在一个城郊的村子里。
那是一个天高地阔的世界。天是蓝的,上面飘了几朵白云;地是绿的,绿色里镶了几块金黄。我们一群女孩子,便在这天地之间,劳动,流汗,说话儿,歌唱,思考……那时候,时间充裕得呀,就仿佛停滞了一样,即便是劳动,也要搭配了说话儿,时间才肯慢慢地向前流动。
当然,天地也不总是那个样子,有时候,天会由蓝变黑,由高变低,就像一条滚滚流淌的黑河倒挂在了头顶上。果然,没多一会儿,那黑河就在天上挂不住了,哗哗哗地泼到地上来了。劳动中的我们一个个被淋得精湿,却一点儿不沮丧,欢叫着往看菜的窝棚跑。有时窝棚离得远,心反倒放松了,躲也不去躲了,张开双臂,仰脸朝了天空大叫,啊!啊啊——
地呢,是随了季节变的,春天,基本是一样的绿色,到了夏秋两季,小麦、谷子以及萝卜花、韭菜花什么的就变黄、变白起来,相比之下,它们周围的菜地就愈发地绿了,绿得就像一片深湖,而黄、白的颜色,就如同升起在湖上的帆。到了冬天,一切的颜色都褪去了,只剩了空旷的灰秃秃的闲地,虽说之间也有不少的冬小麦,但麦苗上蒙了层尘土,长睡不醒的样子,一样给人灰秃秃的感觉。冬天要想漂亮,只能靠雪来打扮了,所有的丑陋,雪都可以覆盖得严严实实,一整个世界,银装素裹,仿佛真成了一张白纸,仿佛真如同新生的婴儿一样干净起来了。可是过不了几天,太阳就出来了,太阳就像个莽撞的红脸汉子,撞到哪儿哪儿就真相败露,雪是空有一番好意也难对付太阳的莽撞了。
不过,冬天的我们是不必下地劳动的,地里丑不丑我们才不要管,要管的,是地里的劳动取消了,我们的聚集也就取消了,取消了聚集,我们会像抽烟人的戒烟一样难受的。我们倒也不是喜欢那时候的集体劳动,恰恰相反,我们是最讨厌那种劳动的,几十号人一字排开,猫了腰,撅了屁股,争先恐后地往前上,满地都是单调的锄头凿地的声音。声音背后,还有生产队长监视的眼睛,他提了锄头,就像提了根鞭子,日本鬼子似的晃来晃去。可是,要是没有了大家的聚集,一个人待在家里就更难受,大家在一起至少可以说说笑笑,生产队长管大家的锄头,大家的嘴却是没办法管的,那些从嘴里发出的声音,不可阻挡地消解着队长的威慑。这么说吧,大家聚集的地方就是一块磁铁,我们单独的个人就是一粒铁屑,铁屑离开磁铁,那就什么都不是了。这个感觉,那时候的我们是都有的。我们就这么矛盾着,一天一天的,讨厌着,也快乐着。
人难受的时候,总会想到办法的。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最有趣的一个冬天是在蓝婶子家度过的。
蓝婶子不到40岁,丈夫在很远的城市工作,她一个人住了很大的一所院子,很长的一排房屋。有一天她忽然问我们,愿不愿意到她家住去?正在难受的我们一听就乐了,天啊,还是蓝婶子,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就是说,没有劳动的牵累,没有生产队长的监视,没有家人的看管,只有大家的说说笑笑!愿意,当然愿意!谁不愿意才是傻瓜呢!
我们知道蓝婶子不是为我们,是为她自己,她害怕,害怕想来占她便宜的男人。但这又有什么,她毕竟想到了我们,毕竟让我们有了聚在一起的机会。为此我们喜欢蓝婶子,我们会把蓝婶子和那些结了婚的粗俗的娘儿们不由分说地区别开来。
当天晚上,我们就把被子搬到了蓝婶子家。我们本可以和蓝婶子分开住的,但蓝婶子没让,她说她房里烧了炕火,冬天挤在一堆儿暖和。这样,烧炕的事我们都不用管了,我们当然立刻满口答应。
我们,有我、大明子、兰英、胖琴,还有小美。这几个,除开小美,都是从小一起玩儿大的。跟别人也不是没玩儿过,好也好到过亲密无间,可到了,还是我们几个在一堆儿最开心,即便后来我和大明子上了中学,兰英和胖琴留在村里种地,我们还是要抽空儿你找我我找你的,十几年从没间断过。至于小美,是从这年的夏天才被我们留意的,那之前,在我们的印象里,她一直是个脏兮兮的流鼻涕的小妮子。那时候,村里这样的小妮子、大妮子是很有一些的,家里姊妹多,饭不够吃,衣不够穿,十几口子挤在一条炕上,早起睁开眼脸也不洗,头也不梳,趿拉了鞋就往外走,鞋子上永远露着拱出的脚指头。小美就是这么长大的。但谁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小美的脸变得干净了,头发变得柔顺了,衣服没有飞扬的布条了,鞋子看不到露出的脚指头了。更大的变化,是小美说话的声音,有些粗哑,但决不高声大嗓,反是安静的、低沉的,有些好人家女孩子的意思了。她的脸一干净,原本的漂亮也露出来了,大眼睛、小嘴巴、挺正的鼻梁、一张紧绷绷的圆脸。村里人惊奇地将她看了又看,有人竟还问人家,你当真是破罐儿家的闺女?破罐儿是小美的爹,一个说话、干活儿都含含糊糊的男人,他的本事是在床上,他的脸上常带了血印子,据说那是小美娘反抗的见证。
我们对小美的留意,其实是从小美对我们的留意开始的。
夏天的一个傍晚,在地里忙活了一天的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往家走。
晚霞映照着他们的脸、他们的腿、他们的身子,他们哪儿哪儿都是急匆匆的样子。
人们总是这样,一说回家就慌得什么似的,特别是有丈夫、孩子的女人,早一步回家,会像得了队长的表扬一样高兴。她们活着似乎只有两个目的,下地讨队长的高兴,在家讨丈夫的高兴。若是哪个在这两方面做得突出,会不言而喻地成为女人们的榜样。
我们的目的和榜样可不是这样的,是哪样我们也不清楚,只是要和她们不一样,仿佛不一样就比她们高了一等。
这时,我们四个故意停下来,把路让给那些着急回家的人们。我们看到,那些人手里除了农具,还有一把猪草、几根柴火什么的。有时猪草或柴火从指缝里漏下来一两根,他们也不知道,依然脚步匆匆的。我们深信,他们的手已是粗糙得没什么感觉了,不然漏下来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们一向蔑视手里拎了猪草、柴火的人,不是因为手的粗糙,而是因为心的狭小,你想,一个把几根猪草、柴火都放在眼里的人,他的心能有多大呢。
渐渐地,地里所有的人都走完了。西边的晚霞暗淡了许多,空气里有了潮湿的味道,绿色的田野变得凝重而安详,只偶尔,能听到几声昆虫的鸣叫。我们四个,就如同得了天下似的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然后我们在田埂上坐下来,愈发做出了不急于回家的姿态。我们知道人们回家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做饭,喂猪,哄孩子,做针线……一件一件的,做也做不完。他们,是要做点什么,手脚不闲着就好;而我们,偏要不做什么,偏要手脚闲一闲。当然,据当地的风俗,没出阁的闺女是可以少做家务的,可我们不是因为没出阁,而是要和大多数人不一样,大多数人愈忙,我们就愈要闲一闲。
我们手脚闲着,嘴巴可不闲着,说话儿,唱歌,讲故事,议论村里的男人女人……每天这时候,人们轰轰隆隆地往家走,我们就坐下来,表现着我们的与众不同。
我们却不知道,这些天的这时候,留下来的并不只我们四个,还有一个,正躲在不远处的黄瓜地里呢。
这一天,黄瓜地里的这一个,在我们正讲着一个男人的坏话的时候,忽然从黄瓜地里走了出来。
我们一排溜儿地坐着,背对了黄瓜地,身后黄瓜架刷拉刷拉的声音让我们都不由得吃了一惊。
回过头去,就见一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的闺女,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衣蓝裤,一双白塑料底、黑春富呢面儿的松紧口鞋,圆脸儿,短发,稍显粗壮,但干干净净,甚至是神采奕奕。
我们四个,嘴巴张大了,眼睛瞪圆了,天啊,这不是小美吗?可又怎么会是小美呢?
在这之前,小美不过是一个灰不溜秋的暗淡的影子,她唯一明亮的地方,是一条经常挂在脸上的鼻涕。
我们不得不承认,小美是漂亮的,比我们中第二漂亮的兰英毫不逊色。第一漂亮的是大明子,大明子的漂亮在整个村子也是没人能比的。但即便这样,我们心里仍是酸酸的,一个小美,说变就变了,那双松紧口鞋,还是白塑料底,还是春富呢面儿,比那种红塑料底、条绒面儿的要洋气多了。这小小的区别、小小的时尚,我们四个也才在不久前刚有所意识,可小美那里竟已是捷足先登了。还有那洗得发白的布衣布裤,也是我们的最爱,那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