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们-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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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那颜色鲜亮、纯正,透出某种洗涤的风尚。这风尚,单靠搓衣板儿、捶衣棒是不成的,得舍得打肥皂,还要舍得用村民们不常用的洗衣粉,还要舍得用从井里一担一担挑来的清水。大明子那件人见人夸的发白的绿上衣,就是这么洗出来的。可我和兰英还有胖琴,都还没条件去效仿,因为大明子有一个挣工资的父亲,有一个肯为她挑水的哥哥,我们都没有。可是,小美也没有,小美在家里是老大,只有一个挣工分的父亲,她家的油盐酱醋有时都要借呢。
除了酸,我们还有一些羞愧,因为我们正在议论的男人,恰恰是小美的父亲。
小美就这么鲜鲜亮亮地从我们身后走到了我们身前,然后变戏法儿似的,将两手从背后伸到眼前。我们看到,她的手上有几根嫩绿得叫人流口水的黄瓜。
我们吃惊又尴尬地看着她。
黄瓜最后还是由小美送到了我们手上,恰好五根。
黄瓜就好像小美的见面礼,我们咔嚓咔嚓地咬着黄瓜,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了。
我们四个,从没偷吃过生产队的东西,因为吃容易,偷太难,万一被人发现,我们会羞得无处藏身的。而小美,头回来就替我们解决了又想吃又怕羞的问题。
咔嚓咔嚓——这黄瓜可真好吃啊。
胖琴吃得最快,她用手抹了把嘴,嘴角上仍挂着一点绿屑。我们看到小美伸出无名指将那绿屑轻轻地刮掉了,然后把自个儿正吃着的那根黄瓜拦腰一掰,递一半给胖琴。胖琴摇了摇头没去接,但她看小美的眼神儿显得友好多了。
我们也友好着,问小美不回家在黄瓜地里做什么,问她的松紧口鞋打哪儿买的,问家里的饭用不用她做,等等。她都一一回答了。我们边问边又忍不住地疑惑着,对说了她爹的坏话的我们,她为什么一点不生气呢?
小美回答说,她在黄瓜地里是为了听我们说话儿,她已经听了不止一回两回了,她的春富呢松紧口鞋就是听我们说洋气才跑到城里买的。还有这身衣服,她也是听了我们的说话儿才洗成这样的。她愿意听我们说话儿,她把听我们说话儿当成件享受的事。
我们听着,心里真是舒服得很,还从没人这么夸过我们呢,虽说是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美,可是这小美和我们站在一起,不是也差不到哪里吗?
不过,细心的兰英还是发现,小美的脚指头不整齐,鞋里不知哪根指头,小虫子似的在往长里、高里拱,拱得一整只鞋都有些走样;听兰英在耳边一嘀咕,我也发现,小美的手关节鼓鼓的,指甲里还有黑泥;大明子也发现,她的胸远比我们的要高,胸前衣服被高高地支起来,让我们都羞于去看她。
不管怎样,小美的出现我们是兴奋的,我们的表现欲更强了,唱歌,讲笑话,讲看来听来的新鲜事。这期间,小美没讲什么,只情不自禁地随我们唱了几首歌。不过她的嗓音实在难听,粗哑不算,每一个音都是错的。让我们高兴的是,她有一刻忽然钻到黄瓜地又为我们偷摘了一回黄瓜。
就这样,我们四个,从此变成了五个了,白天下地,晚上开会,你找我我找你,形影不离。不开会的时候,就都跑到大明子家,说啊笑啊,玩儿啊闹啊,闹够了,才各自恋恋不舍地回家。渐渐地,村里都有人叫我们五朵金花了。《五朵金花》的电影我们看过,非常喜欢,人们这么叫,我们都有些巴不得呢。但微妙的是,我们你找我我找你,谁也没去找过小美,小美永远是上赶子来找我们的。我们仿佛习惯了这样,倘若有一回小美没有出现,我们也会没事人似的,心安而又理得。
这年的冬天,我们五个一起住到了蓝婶子家。小美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她不满地问我们,你们不想要我吗?我们都无辜又诚恳地说,没有啊。小美就飞快地回家搬铺盖去了。
冬天的夜是漫长的,我们躺在蓝婶子家的大炕上,说过的话,几乎都够编成千本万本的书了。记得我们到底也没忘记问小美,说你爹的坏话,你干吗一点不生气?小美说,要生气也得生他的气,他自个儿不争气,还不兴别人说说吗?我们听了,都为小美的深明大义而感动,也为她是破罐儿的闺女而替她委屈,那天晚上,我们补偿似的说了小美许多好话,说得她笑一会儿哭一会儿的,直到睡着她的嘴还开心地咧着。
二
蓝婶子召我们住在她家,实在是个英明的决定,那个冬天,村里几个对她垂涎三尺的男人,再也没登过她的家门。
蓝婶子是第二个让我们喜欢的长辈女人,第一个是大明子的母亲。
对大明子的母亲我们已是很熟悉了,她说话不多,常常拿了本书看,对我们的笑闹不闻不问,以致我们常常忘记她的存在。大明子也是个爱看书的,她说我们不去的时候,她家的人常常是各抱了一本书看,安静极了。大明子家有一排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墙上还贴有字画,条案上还摆有各色的瓷器;屋子外面则有石桌石凳,以及方砖墁起的院子。屋里屋外永远是干干净净的,不见一根柴草,不见一星儿尘土。别人家忙是忙在土里,她家忙是忙在书里,也不知她家的饭在哪里烧,粮在哪里囤,就仿佛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家。
大明子的母亲叫格儿,我们称她格儿婶子。我们叫格儿婶子的时候,格儿婶子就眯起眼睛朝我们笑笑,慈祥得就像我们自个儿的母亲。而我们自个儿的母亲是很少这么笑的。我们最喜欢的是她的宽容,她对大明子和我们从不指责,从不说你应该这样或者应该那样,有时反而会问我们,你们说呢?有一次,大明子和胖琴为一点小事吵起来,胖琴一气之下离开了大明子家。我们都觉得有些怪大明子,因为大明子指责胖琴在屋门前的台阶上刮鞋上的泥巴。天刚下过雨,我们鞋子上也有泥巴,我们也在台阶上刮了,只是大明子没看到,她只看到了胖琴。这时,如果是别人家的母亲,一定会指责大明子的,可格儿婶子只是望望这个,望望那个,然后把头一低,又看自个儿的书去了。后来还是大明子自个儿有些后悔,跑出去把胖琴叫了回来。其实,说格儿婶子宽容,倒不如说她聪明,别的女人的聪明通常是会说话,格儿婶子却恰恰相反,她是不说话,她只让别人说。但她又绝不是工于心计,她在说“你们说呢”的时候,眼睛里甚至会流露出少女一般的单纯、稚气。
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格儿婶子。那些一天到晚家里家外忙活计的人就不喜欢。他们认为日子是不能在书上流过去的,拔一棵草铲一锨土日子才踏实。这些人通常在吃上马虎,在穿上也不用心,头上常沾了草棍儿,身上常挂了线头儿,多苦多累的活儿也不怕干,仿佛天生就是来受苦受累的,倘若有一会儿闲在,他们会觉得亏待了日子,他们是宁愿亏待自己,也不能亏待日子的。村里这样的人占了多数,喜欢格儿婶子的人只有很少一些,比如我们。因此我们就越发地要往格儿婶子家跑,越发地闲了手脚不做活计,越发地要她把书上的故事讲给我们。我们想让她知道,我们是羡慕和鼓励她看书的,日子能在书上流过去是多美的事,一些人想还想不来呢。
蓝婶子对格儿婶子,好像也不那么喜欢,有一回蓝婶子当了大明子的面说,当妈的不是那当法的,大明子和她哥是天生懂事,换了不懂事的,会毁在她手里的。那时大明子一下就红了脸,她替母亲辩白说,你不了解我妈,我妈也有严厉的时候。蓝婶子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严厉?我太了解你妈的严厉了,顶多不过是生闷气,不说话,那不叫严厉,那叫赌气。大明子说,在你看来是赌气,对我们那就是严厉了,不说话就能让我们听她的,那是她的本事。蓝婶子怔了一怔,忽然拍了手说,好一个大明子,我要有这么个闺女就好了,长得好,还这么懂事、孝顺。蓝婶子一个人独惯了,说话、做事从不肯让人的,可对我们几个,却格外地换了好脾性儿,无论中不中听,她都可以一笑了之,不往心里去的。
蓝婶子从不看书,书上的字她只认识很少一些,但她有一台缝纫机,有一把裁衣服的剪刀,这两样东西,很快地就把我们吸引了。
蓝婶子裁做衣服的时候,我们总是崇拜地围成一圈,眼睛不离她的手,看啊看,看啊看。愈看,就愈想把那手换成自个儿的手,嚓嚓嚓嚓——衣服就剪成了,嗒嗒嗒嗒——衣服就做成了,多好的事啊!
可是,蓝婶子只许我们看,不肯我们碰,哪个伸手摸一摸布料,她都会举起尺子将那手打回去。
蓝婶子的这两样东西,村里很少有人知道,知道了,会有很多人上门借用的,因为买得起缝纫机的人家太少了。因此,蓝婶子宁愿埋没自个儿的心灵手巧,也不向人张扬。她还再三叮嘱我们,不要跟人说去,不过我们几个的衣服,她是可以帮了做的。我们很为她惋惜,换了我们,是巴不得大家知道的。我们觉得,这也是一种闲,凡不属于农人的活计的东西,都叫闲,我们都喜欢。我们还觉得,蓝婶子对格儿婶子的不喜欢,也许还由于她认为格儿婶子的钱花得不是地方,有钱挣着,却连一台缝纫机都不置办。置办下一两件实在的物件,总比那没用的摆设要紧。
开始,我们很是在蓝婶子和格儿婶子之间摇摆了一阵,我们向往格儿婶子家书的气息,又实在喜欢缝纫机那嗒嗒嗒嗒的声音。白天,我们习惯地待在格儿婶子家里,晚上,我们就往蓝婶子家去。格儿婶子家的书可以随便看,蓝婶子家的缝纫机却不能随便摸。愈是这样,晚上对我们的吸引就愈强烈,有时在格儿婶子家里,脑子里想的却是蓝婶子家,可到了蓝婶子家,白白地看了缝纫机眼馋,就又会想起格儿婶子家的自在、随意。
这段摇摆,后来是由小美打破的。有一天小美忽然问我们,蓝婶子最心疼的是谁?胖琴说,还用问,她自个儿呗,她又没孩子。小美说,不对,那头猪就是她的孩子。
小美的话让我们立刻有些兴奋。小美总有本事打破平静,让我们兴奋起来。我们说,怎么呢?小美说,有一回,我看见蓝婶子喂那头猪白面馒头了,这么大个儿。小美比画着,两手围成的圆足有一张饼大。我们将信将疑,馒头大小不说,拿了去喂一头猪,可能吗?蓝婶子自个儿还整天吃棒子面窝头呢。但这时大明子说,蓝婶子把猪当孩子倒也不假,她喂馒头我没看见,蹲在圈前跟猪说话我看见过好几回呢,一边说,一边还哄孩子似的拍打着。
我们可以不信小美,但我们是十二分地信任大明子的,大明子的话,让我们宁愿认为蓝婶子的确拿白面馒头喂过那猪。
我们就问小美,她心疼猪怎么了?
小美说,她心疼猪,咱也心疼猪啊。
我们问,咱心疼猪干什么?
小美说,咱心疼了猪,她不是就心疼咱了?心疼咱,不是就肯叫咱摸缝纫机了?
我们恍然道,原来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小美说,什么酒不酒的?
酒不酒的并不要紧,小美听不懂也不要紧,要紧的是,跟蓝婶子耍这心眼儿,让我们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儿。
小美说,两好才能搁一好,我敢肯定,蓝婶子是认这个好的。
是啊,对蓝婶子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