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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少女们-第4章

小说: 少女们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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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了,说,胖琴你还有完没完啊,换个人一条裤子都做出来了。胖琴手笨,嘴可一点儿不笨,张口就说,你是谁啊,狗拿耗子。小美也不示弱,说,谁狗拿耗子了,缝纫机又不是你们家的。胖琴说,是你们家的?小美说,谁家的也不能占了茅坑不拉屎。胖琴的脸一下就红到了耳朵根儿,她腾地站起来说,你再说一遍!小美仍不示弱地说,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你就是笨,就是占了茅坑不拉屎!胖琴怒不可遏,出手就抓住了小美的脖领子。胖琴比小美还要胖些,但比不上小美的个头儿,力气也比不过小美,两人扭打了一会儿,小美终于占了上风,将胖琴压翻在地上。后来,这种事又发生了几回,不是小美跟胖琴,就是兰英跟胖琴,有一回大明子还忍不住说了胖琴几句,弄得胖琴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胖琴悄悄对我说,都是小美的过,要没有小美,咱四个不好好的?我想想,倒也真是,从前我们四个的时候,甭说动手,拌嘴都很少有呢。可是,从前我们也没学过缝纫机啊。胖琴说,不在学不学缝纫机,而在她压根儿跟咱不是一路人,打起架来她下狠劲儿,我要是也狠,怎么会被她压趴下?我听了不由得一惊,有一天把这话说给大明子和兰英,她们却不以为然地说,胖琴那是给自个儿争面子呢,两人一旦打起来,狠不狠的谁说得清?我觉得她们似也有道理,又看小美事后仍找了胖琴说话,夜里铺炕早起叠炕也没落下过胖琴,倒是胖琴,轮到她铺炕、叠炕的时候反而把小美落下过几回,显得比小美有些小气了。
  大明子护了小美说话,或许也因为小美进步太快了。小美这个人,做什么都要立竿见影的,不像我们,有时只是说说。比如运动头,这发式我们发现得很早,但一直犹犹豫豫的,头发到底不比衣服,穿上不喜欢再换一件,剪不好了门都难出呢。可是小美见都没见过,只听我们一说,就往城里的理发馆去了。那天,我们都从未有过地挂念起小美,路上一出现个短发的,我们就一齐朝了人家望。也不知望了多少回,终于望到了,却又陌生得不敢辨认了。运动头在我们的期望里,是应该有几分洋气的,它的洋气全凭了参差不齐的剪法,不像我们短发的剪法,总是齐耳一剪子铰下去。小美的头发,当然也由齐耳变成了参差不齐,但她的参差不齐却不洋气,非但不洋气,还有几分愣头愣脑的,特别是脖后那一圈被剃头刀刮过的青色的头皮,怎么看怎么像个男人的后脑勺儿。可她像是一点儿也不觉得,脑袋转来转去地让大家围了看,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气和得意。胖琴看着,脸上流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我和兰英也很不以为然,只有大明子,几乎是疼爱地摸了摸小美的头发,说,挺好,看惯了就更好了。大明子显然也是有些看不惯的,但小美竟是没听出来,她拽了大明子的辫子说,别光说好,明儿就去剪一个,我陪你去。大明子有两条长到腰际的辫子,她的漂亮,辫子也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们都不能想象没有长辫子的大明子是什么样子。可是,大明子竟爽快地答应了,说,去就去,有人带了头了我怕什么。我和兰英、胖琴都劝她别剪,她就是不听,还硬要拉了我们去,说,剪就都剪,出来进去齐刷刷的多好,不能光让人家小美一人儿现眼。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们还能说什么,我们一边答应着,一边有一种为小美做牺牲的感觉。胖琴悄悄问我,大明子为什么会那么向着小美呢?我说,因为小美跟我们不一样吧。胖琴说,不一样才不该向着呢。我摇了摇头。我也不能说清楚,只看出,比起我们的犹犹豫豫,大明子是更喜欢小美的立竿见影的,大明子自个儿不会去拼死拼活地立竿见影,但她喜欢小美的。
  我们果真都剪了运动头,果真出来进去都齐刷刷的,在村人们眼里,我们五个好得就像一个巴掌似的分不开。我们也希望看到人们羡慕的目光,年轻本身就叫人羡慕,五个年轻人好到一块儿,羡慕会翻倍地增加的。
  运动头之后,小美下地还穿过袜子,戴过手套,甚至戴过口罩。因为我们曾议论过城市女孩和农村女孩的区别,我们认为区别主要在于劳动场地,她们的劳动场地在房子里,我们的劳动场地在日光下,所以我们的手、脸就比她们黑,踩在泥土里的脚丫子就比她们粗糙。是兰英首先说,要是下地戴上手套戴上口罩,不就不黑了?大家就说,谁敢呀,你要戴我们就戴。结果,兰英没戴,小美倒先戴上了,白线手套,中间有十字线的大白口罩,一看就是从哪个有工人的家里要来的,只有工人发的口罩才是大一号的且有十字线的。不过这回大明子没支持她,不是因为遭人的白眼儿,是因为口罩和手套遮盖的部分毕竟有限,手白了,胳膊怎么办?脸蛋儿白了,额头怎么办?要是弄成个花花儿脸,还不如就一黑到底呢。这么一说,小美也只好服气。但逢日光强的时候,小美还是忍不住要戴上,她解释说,她的皮肤过敏。我们说,当工人去吧,车间里不过敏。小美说,是真过敏。说着扒开口罩给我们看,果然,脸上还真起了一层米粒大小的红疙瘩。小美就是这样,做什么都立竿见影,说过敏脸上就立马长了疙瘩。我们怀疑那疙瘩是戴口罩捂出来的。
  还说缝纫机的事吧。在缝纫机上,我们的收获很大,每人做了一条裤子,一双鞋垫,大明子还做了件挖兜的制服褂子。蓝婶子说挖制服兜是最难的了,她挖起来还怵呢,可大明子挖出来,竟是没让蓝婶子挑出什么毛病。我们就这样整天泡在蓝婶子家里,把格儿婶子那边全丢在了脑后,就连大明子都很少回家了,除了吃饭那会儿,工夫都给了缝纫机了。
  在外人看来,我们几个仿佛改邪归正,开始跟其他女孩子一样学做针线活儿了,其实不是。比如手做的针线活儿,我们就一概拒绝。我们不止一次地听大人们说,将来嫁人要先做一双鞋子给男方,男方看鞋子做得好,才会同意嫁过去。我们听了只觉得好笑,要是男的以鞋子看女人,这男人不嫁也罢。我们几个都没动手做过鞋子,也没一针一线地缝过衣服,甚至没补过补丁。补补丁也是见功夫的一样活儿,那时候,村里几乎每个人的身上都有补丁,谁的补丁补得展妥,谁家的女人就会受到称赞。可是我们宁愿不要称赞,宁愿嫁不出去,嫁不嫁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有了缝纫机,冬天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蓝婶子家的那桶泔水就被猪吃得光光的了。我们对此却毫不知情,仍是唧唧喳喳地围了缝纫机转。后来我们是从蓝婶子的脸色上看出来的。缝纫机上通常是搭了一块蓝花布的,最初都是待蓝婶子揭开,我们才敢坐在机前;渐渐地我们便有些放肆,不管蓝婶子在不在,我们就把蓝花布揭开了。有一次,我们又去揭那蓝花布,蓝婶子忽然上前拦了说,今儿就算了吧,机子有毛病了,我得拾掇拾掇。蓝婶子是装不得假的人,我们一听就知道不是机子的毛病,是我们和蓝婶子之间出毛病了。我们问蓝婶子怎么了,是不是嫌我们太闹得慌了?蓝婶子说要是嫌你们闹得慌,我就不召你们了。我们说那是为什么呢?蓝婶子说,机子是真该拾掇拾掇了,再这么使下去,会毁在你们手里的,一桶泔水才一块钱,机子坏了就是一百多块呢。蓝婶子可真装不得假,一下子就把账撂给我们了,我们还能说什么呢?不过我们觉得账好像不该是这么个算法的,这么算显得蓝婶子也忒计较忒庸俗了,我们都替她有些难为情了。我们中大约只有小美不这么想,她跑到泔水池子边看了看,回来悄悄说,怪不得,泔水池子见底了。
  为拉不拉第二桶泔水的问题,我们几个进行了激烈的争论,一种意见认为,蓝婶子庸俗,我们不能跟了庸俗,上回就是被庸俗牵了鼻子走了,我们不是最不想做庸俗的人吗?一种意见则认为,这不叫庸俗,这叫实事求是,你不拉泔水能使上缝纫机吗?使不上缝纫机说不定就得被大人们逼了做针线,真做起针线来那才叫庸俗呢。争了半天,也没争出个所以然来,后来还是大明子一锤定音,说,要我看还是去拉,就算没缝纫机的事,帮蓝婶子一个忙不也是应当的?大明子躲开庸俗不庸俗,把这事跟帮忙联系了起来,大家就再没什么好争论的了。
  我们果然又去拉了一趟泔水。
  蓝婶子家的泔水池又一次变得满满的了。
  可这一回,蓝婶子连庸俗也没有了,泔水池是满了,缝纫机上的蓝花布却仍遮盖得严严的,我们就是想被庸俗牵了鼻子走,蓝婶子都不给机会了。我们还不好就此跟蓝婶子翻脸,不是为了帮她个忙吗?帮了还等了要回报,庸俗的倒是我们了。
  不过我们也是不会装假的,除了晚上到蓝婶子家睡,白天再也不在蓝婶子家待着了,我们愿意看到蓝婶子一个人孤零零守了所大院子的情景。
  这时,我们才又想起格儿婶子来,白天,通常就待在格儿婶子家,缠了她讲书上的故事。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是都没耐心看书的,但有耐心听书,一听就是一天,有时午饭都在大明子家吃。饭是大明子的哥哥做的,厨房在后院儿,我们听不见烧火看不见炊烟,热腾腾的饭菜就端上来了,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村里的男人通常是不下厨房的, 我们觉得是书影响了大明子的哥哥。
  但我们没想到,这时候蓝婶子那边却出事了。
  一天晚上,我们在格儿婶子家待到很晚才去了蓝婶子家。我们跟往常一样打水洗脸、洗脚,但发现暖瓶里空空的,炕炉子上的铁壶也冰凉冰凉的,炉子里不见一丝火星。去看蓝婶子,就见她坐在缝纫机前,背对了我们,嗒嗒嗒嗒地蹬机子。我们只当蓝婶子是对我们,这阵子我们是有点不像话,白天面儿也不露,晚上来了倒头就睡,话都不肯多说。我们便装得没事人似的,顾自用冷水洗脸、洗脚,年轻人火力壮,我们猜蓝婶子是断不敢用冷水洗的。洗完了,我们又劈干柴、捡煤块、和煤泥,把炕炉子生起来。屋子里顿时暖和了许多。再看蓝婶子,依然是背对了我们,嗒嗒嗒嗒地蹬机子,看也不看我们一眼。我们便开始议论书里的故事,林黛玉怎样怎样,薛宝钗怎样怎样。我和兰英、大明子喜欢林黛玉,胖琴和小美则喜欢薛宝钗,胖琴说,黛玉整个儿一玻璃人儿,挨不得碰不得,她再不俗,也不招人待见。小美就说,她咋不俗,小心眼儿就是个俗,拿宝钗的宽宏大量跟她比,宝钗倒是不俗呢。兰英说,你以为宝钗就没小心眼儿啦,她是装出来的,不像黛玉,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半点不会作假。我也说,没错,宝钗那不叫宽宏大量,那叫虚伪,她看上去谦和,其实做梦都想当上宝二奶奶呢。大明子呢,没说宝钗什么,只说黛玉到底更可爱更纯粹,毛主席都说过要做一个纯粹的人呢。大明子总能说到点子上,她一说纯粹,我们几乎都认为是铁定的真理了,谁会反对做一个纯粹的人呢?可我们又隐隐觉得,议论书上的人是容易的,对身边的人就不那么好划分了,比如小美,大明子那么欣赏小美,小美跟纯粹能挨得上吗?
  我们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渐渐地,连身边的蓝婶子都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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