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何立伟-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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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吧。你不走这回我真的就走啦。”
“我不,我想晓得。”
“你真是个蠢婆娘啊。”
他们坐了下来。当然,首先是那个女人坐了下来。她不肯走,她要这男人告诉她,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她是一个相当固执的女人。她跟他说,她就是不走,哪怕杀死她她也不走。
“你不走,那我就走。”男人说。
“也不让你走。”她拖住他的黑衣,“我要你告诉我。”
“你认为我是坏人就是坏人,你认为我是好人就是好人。行了吧。”
“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又要放我?”
“跟你讲明白点吧,老子恨这个社会!老子要报复它!”
“那我成了你的报复对象了?”
“本来是,后来又不是了。”
“为什么?”
“老子也不晓得是为什么。唉,莫问了,问得老子好烦躁。”
“你为什么要恨这个社会?”
“跟你说了,莫问了,一问又问得老子想杀人了。”
“你还不如杀了我呢。”
“老子下不了手。”
“为什么?”
“你怎么这么多为什么?”
这时候,突然,不知道从哪里,一下子冒出来了几个人影。
“干什么的?把证件拿出来,身份证!”
两支手电筒猛地打亮,分别射在他们两个人的脸上。
张警官握着诺基亚手机,大声地说:“什么?穿着黑衣?刀?从他身上搜出了一把刀?好好好,我二十分钟之内就赶到!”
张警官坐在车上一阵狂喜。他这几天一直有一种隐隐的预感:他会看到那个可怕的凶手。唯一的遗憾就是这个家伙不是他亲手抓住的。他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他妈的压力太大了。仿佛这个城市里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质问:你是吃什么饭的?他只有昨天晚上睡了一个好觉。结果隔了一夜,今天传来了好消息。他现在可以确定:联防队员抓住的,就是那个人。
开始的时候,联防队员还以为他们是卖淫嫖娼的一对狗男女。他们不事声张地巡逻,刚拐过十字路口,远远地就看见了这两个黑影。队长跟几个队员耳语了一番,他们从四面包抄过来。
把他们往联防队部带的时候那男的突然撒腿就跑。几个队员冲上去,追了好远一截才追上。他们扑过去,将他摁倒,骑在他身上好一顿暴揍。这家伙力气不小,但终于寡不敌众。他被押到了亮着刺目的日光灯的联防队部。他和那女的被分别关在两间房子里。
女人说:“凭什么你们乱抓人?”
一个额头很亮的中年男人说:“乱抓人?你清楚我们为什么要抓你,你心里有数的。”
“你们这是侵犯人权!”
“你就不要搞笑啦,这么晚了,在那样黑漆漆的地方和一个男人鬼混,你说你们是在干什么,嗯?”
“我们没干什么,我们就是说说话。”
“说说话?为什么不在有亮的地方说,要躲在看不见人的黑角落里说?明摆着你们不是在干好事嘛。”
“那你说说我们在干什么事?”
“这正是我们想问你的。”
他们问她,那男的姓甚名谁,和她是什么关系,问完了,就用那种等着她出丑的神情望着她。苍白的日光灯下,女人的头发黑得乌亮。
她很坦然地回答,她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们根本不认识。
“哦,这就对了嘛,卖淫嫖娼的,没有哪个会认识对方,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
“你说什么?卖淫嫖娼?”女人气得一脸通红,叫起来:“你们侮辱人,我要告你们!”
“你回答完了我们的问题,再告也不迟。”额头很亮的中年男人面含讥讽、嘲弄的微笑。
“刘二哥,刘二哥,过来一下!”这时有个人推开门,冲中年男人喊道。
女人坐在灯下,坐在突然空了下来的陌生的联防队的房子里,很不自在。今晚上发生的事真的像是一场梦幻,也像是一场戏剧。太离奇了,太滑稽了,也太意外了。
那个穿黑衣的男人,拿着刀威胁过她的生命和贞洁的男人,为什么后来突然变得对她有良心了?为什么他走开之后还要走回来,要护送她一截路?为什么一个坏人一瞬间变成了好人会显得特别……特别什么——特别可爱、特别可亲、特别……总之,特别有好感对吧?现在,因为坚持要护送她,担心她再遇到意外,这个男人被抓了起来,就在隔壁,就在另一间房子里。他们打了他。她看到了他额角的包和鼻孔下的血。她这会儿真是很担心他,仿佛他是她的一位亲人。她担心他们再打他。他们那么多人。她的身子忽然动了一下,她很奇怪,怎么她会那么关心这个穿黑衣的男人呢?
额头很亮的刘二哥推开关黑衣人的那间房的房门,一屋子的眼睛很兴奋地望着他。他们说:“他身上有一把刀。”
黑衣人蹲在屋角,低着头,没有望他。黑衣人的模样很沮丧。为了怕他逃跑,他的皮带被他们解了下来。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发现了那把藏匿的刀。
刘二哥是他们的头儿、副队长。他摸着下巴站了一会儿,忽然有所领悟,他拍了一下巴掌,说:“好,抓到一条大鱼了。”忽然又吩咐道:“把那个女的放了,没她的事了。”
“还没问出什么名堂来,为什么放了?”一个队员问。
“叫你放了就放了,”刘二哥说,“她不是个做鸡的。”
刘二哥在问话的队员肩上打了一拳,说:“笨蛋,我们抓了条大鱼啦!”
女人走出联防队办公室的时候问:“和我一起被你们抓起来的那个男人呢?”
额头很亮的刘二哥说:“走吧,天快亮了,赶快回家休息,别的你就莫问了。”
“不,我要问。他呢?”
“他还有事。”
“那我等他。”
刘二哥有点吃惊地望着她:“你不是不认识他吗?”
“我是不认识他。”女人说。
“那你等他干嘛?他又不是你什么人。”
“他是因为跟我在一起才被你们抓起来的。”
“唉呀你们女人啊真是纠缠不清,你走吧,我懒得跟你解释。就是这样,你没事了,他还有事,行了吧。”
“我没事了,他还有事,那我在外头等他。”
女人自己也奇怪自己,她为什么非得等那个黑衣的男人不可?
天一亮,刘副队长就给张警官打电话了
张警官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待机。他果然在二十分钟之内就赶了过来。
“人呢人呢?”张警官一点也不像平常那么冷静,一下车就急燎燎地问。
刘二哥说:“在里面。他现在一问三不知。”
他们进了那间房子。房子里日光灯还亮着,黑衣人手被反铐着,对着门,蹲在墙角。
张警官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直直地盯着他的脸。
“就是你。”隔了起码一刻钟,张警官突然冒出来一句话:“我们终于逮到你了。你这个杀人凶手。”
黑衣人像没听到似的,一动不动。被搜出刀来的那一刻,他有些沮丧,但是到了现在,他反而平静了。他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然后……然后是什么,他懒得去想了。他大概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吧?
“你怎么不说话?”张警官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我问你,你怎么不说话?”
黑衣人慢慢抬起了头,望着张警官,脸上有一丝轻蔑的笑意:“你未必喜欢跟死人说话?”
张警官心里惊了一下,一时无语。过了一分钟,他打了个电话到局里,让他们把囚车赶快派过来。
不需要问什么了,也问不出什么了。终于,这个案子还是破了。所有的压力一下子骤然解除,他反而觉得一阵空虚,他兴奋不起来了。
一会儿,他听到囚车到了门外边。
女人一直站在门外,天渐渐亮起来。起先她看到一辆桑塔纳开了过来,从车上下来了一位警官,进到了联防队里头。她没有感到奇怪,她在外头等着。对于她来说,其它一切都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她只为等那个黑衣男人出来,就像他们放了她一样,他们对他说:你没事了,走吧。她非常希望马上看到他。如果他出来了,她会迎上去吗?会。她会跟他说什么呢?还会问那么多“为什么”?这一点她就不太清楚了。她也不愿想得那么清楚。她只是渴望看到他。她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吃惊。但是,吃惊过后,她对自己说,难道我对他有好感吗?如果有,这好感是从哪里来的呢?她自己不能回答自己的问题。
后来,又来了一辆依维柯警车,车窗上带了铁条,一看就知道是关人的。但她没有想得那么远,她没有将这辆车子和那个黑衣男人联系起来。所以她其实是个心机单纯的女人。
警车上下来了四个警察,开车的也是警察。在他们身上,她看到有冲锋枪。他们也走进了联防队,就像先前进去的那个警官一样。
过了一阵子,里头好像有人说话,然后说话的人朝外头走。女人看到刚才进去的人加上先前进去的那个警官,押着黑衣男人出来了。
黑衣男人手上戴了铐子。她一眼就看到了。那铐子在早上的光亮里闪动着金属的辉点。
黑衣人看到她了。他站住,有点惊讶地望着她。但是那个警官从后面推了他一把,并且命令道:“上车!”那些人架着他的两只胳膊上了车。警察们全都上去了,只有联防队的人站在车下。他们朝车子挥了一下手,然后车子就开动了。
女人看到车后带竖铁条的车窗露出了黑衣男人的脸,那脸搜寻着女人。接着,他看到她了。他朝她微笑。她看得清清楚楚,他是在微笑,一种她从未见到过的凄然的微笑。
她还看到他挥动了双手。手铐的亮光在车窗后闪了几闪。
车子拐了一个弯就不见了。
那个刘副队长发现了她,大声说:“你怎么还在这里,嗯?”
她没有理他。或许她根本就没听见这句话。她发着呆,站在那里,朝着车子消失的方向。
“这个女人有点傻气,我们下班吧。”刘副队长对他的兄弟们说。
当天,女人在这个城市的晚报上看到一条新闻,其实她不用看,这个城市的人四处都在谈论这条新闻:那个让市民们提心吊胆的杀人恶魔终于落入了人民的法网。晚报上还有那个人的照片。但照片上的那个人,没有微笑了,他的表情极为冷漠——就像他杀那些无辜的人时一样。
女人是弃妇,只有一个念小学的儿子。这天晚上,儿子听到他母亲失声痛哭。他不知道他母亲为什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