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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致命的狂欢-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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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瓶儿多方解围,金莲诉说了一番心头苦闷,言之不尽,还是以歌代哭。 
  她长叹一声:“我的苦恼谁人知道,眼泪打肚里流罢了。”说着,顺着香腮抛下珠泪来,然后又唱起来: 
  闷闷无聊,攘攘劳劳。泪珠儿到今滴尽了。(合)想起来,心里乱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来,有上稍来无下稍。 
  词话本里,金莲弹弄琵琶所唱的曲子比绣像本为长,也更为深情。因而这段引文取的是词话本,这也是择其善而从之也。 
  这一节对金莲的心曲与才艺都作了最充分的展示。她起于急切、心焦,进而随着时空与客观情景的变化,相继或同时出现烦恼、伤感、怨恨、不服气、自责、迷惘、绝望、对抗等。这种心路历程又是通过她共唱四首小令强烈地展现出来。她对负心的男人真是百感交集:有疼(仍爱着西门庆),有恨(恨西门庆负心),有怨(怨西门庆弃旧怜新),有不服气(自比李瓶儿不差),有自责(自责自己太痴心),有悔(悔莫当初错认真),有怀恋(“常记得当初相聚,痴心儿望到老”),有迷惘(“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无下稍”)。 
  中国古典说部中的韵文,尤其是作者代书中人物所拟的诗词曲赋,多与人物性格相游离,以至读者烦其割断了故事流程而弃之不读,一些懂得读者心理学的书商就在出版时大加删削,让那些以此炫耀才学的作者空忙一场。但也有一二例外,能将之与人物性格融为一体,成为人物形象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其最佳者自然要推《红楼梦》,其次则当为《金瓶梅》。而《金瓶梅》中又似唯有潘金莲的弹唱臻此艺境。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使姬妾满堂,皆是蠢然一物,我欲言而彼默,我思静而彼喧,所答非所问,所应非所求,是何异于入狐狸之穴,舍宣淫而外,一无事事者乎?故习技之道,不可不与修容、治服并讲也。技艺以翰墨为上,丝竹次之,歌舞又次之,女工则其分内事,不必道也”;“妇人读书习字,无论学成之后受益无穷。即其初学之时,先有裨于观者:只须案摊书本,手捏柔毫,坐于绿窗翠箔之下,便是一幅画图。班姬续史之容,谢庭咏雪之态,不过如是,何必睹其题咏,较其工拙,而后有闺秀同房之乐哉?”在李渔看来,才女的价值不在其才艺,而在因才艺而平添的媚态。 
  试想《金瓶梅》中无金莲弹唱这些情趣盎然的篇章,它该要逊色多少。诚如田晓菲所云: 
  《金瓶梅》的好处在于赋予抒情的诗词曲以叙事的语境,把诗词曲中短暂的瞬间镶嵌在一个流动的上下文里,这些诗词曲或者协助书中的人物抒发情感,或者与书中的情事形成富有反讽的对照,或者埋伏下预言和暗示。总的说来,这些诗词曲因为与一个或几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物结合在一起而显得格外生动活泼。尤其是词曲,就好像如今的流行歌曲一样,都只歌咏具有普遍性的、类型化的情感和事件(比如相思,比如爱而不得的悲哀),缺乏个性,缺乏面目,这也是文体加给它的限制,因为倘不如此,就不能赢得广大的唱者与听者了。但是小说的好处在于为之添加一个叙事的框架(就好像文言的才子佳人小说尤其喜欢让才子佳人赋诗相赠一样),读者便会觉得这些诗词曲分外亲切。另外,可以想象当时的读者在这部小说里看到这些曲子,都是他们平时极为熟悉的“流行歌曲”,却又被镶嵌在书中具体的情境里,那种感觉,是我们这些几百年后的人所难体会的。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第122—123页,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1月版。   
  “魔鬼的才艺”与“尤物之媚态”(4)   
  三、“你天生就这等聪明伶俐到这步田地”《金瓶梅》不仅利用“叙事的语境”中金莲动情动人的弹唱,充分表现她的多才多艺,还特意安排了一段她自幼学艺的历史,既使情节真实可信,又对她的命运多了一份哀婉动人的诠释。 
  潘金莲父亲早逝,她娘度日不过,从九岁就将她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闲常又教她读书写字。她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二三,就会描眉画眼,敷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工针指,知书识字,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致,乔模乔样。到十五岁的时节,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与张大户家,与玉莲同时进门。大户教她习学弹唱。金莲原自会的,甚是省力。金莲学琵琶,玉莲学筝,这两个同房歇卧。(《金瓶梅》第一回)到第七十八回又让她母亲潘姥姥以半埋怨半炫耀的口吻补说:“想着你从七岁没了老子,我怎的交你到如今,从小儿交你做针指,往余秀才家上女学去,替你怎么缠手缚脚儿的,你天生就是这等聪明伶俐到这步田地?”“他七岁儿上女学,上了三年,字仿也曾写过,甚么诗词歌赋唱本上字不认的。”两相补充,可勾勒出金莲从学文化到学艺的一段传奇历程。 
  说其传奇,是指即使在当代中国老、少、边、穷地区的女孩就学仍是个严峻社会问题,金莲生活的明代或宋代(以宋写明),一个并不富裕且儿女成行的寡妇为何能让金莲自幼上了女学?明万历年间李贽为接受女弟子被闹得沸沸扬扬,几乎难以收拾。金莲所处的山东一隅竟有女学可上,亦堪称奇迹。潘姥姥送女儿上女学并转向学艺干什么?难道欲培养一名歌星(或歌伎)?书中也未提供答案。 
  但丁耀亢的《续金瓶梅》中提供了一种叫“养瘦马”的教育或曰生意:(扬州)有一种绝妙的生意,名曰“养瘦马”。穷人家生下个好女儿来,到了七八岁,长得好苗条,白净脸儿,细细腰儿,缠得一点点小脚儿,就有富家领去收养他。第一是聪明清秀、人物风流的,教他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伎艺,都有一个师傅,请到女学馆中,每年日月习到精巧处,又请一个女教师来,教她梳头匀脸、点腮画眉,在人前先学这三步风流俏脚步儿,拖看偏袖,怎么着行动坐立,俱有美人图一定的角色。到了十四五岁,又教他熏香澡牝、枕上风情,买一本春宫图儿、《如意君传》,淫书浪曲,背地里演习出各种娇态。这样女子定是乖巧,又学成了一套风流,春心自动。……又怕女子口馋,到了月经已通,多有发肥起来,腰粗臀大,臂厚胸高,如何了得。只叫他每日小食,吃了点心,每饭只是一碗,不过三片鲜肉,再不许他任意吃饱。因此到了破瓜时,俱养成画生牙人一样。遇着贵官公子到了扬州关上,一定要找寻上好小妈妈子。这媒婆上千上万,心里有一本美女册子,张家长李家短,偏他记得明白。领着了,或是善丝竹的弹一曲琴,善写画的题一幅画,试了伎艺,选中才貌,就是一千五百两娶了去。这女子的父母,不过来受一份卖身财礼,多不过一二十两,其余俱是收养之家,准他那教习的谢礼。这是第一等瘦马了。(第五十三回)当初王招宣将金莲教习成色艺俱佳的尤物,是想留给自己享用还是准备待价而沽呢?因他死得过早,无从考实,但他的教习方法当与扬州“养瘦马”同出一辄。我们知道,有没有这段求学的经历,对金莲的性格与命运关系极大。 
  四、女性是花,而素质才是那花中的蜜有文化底蕴与艺术细胞的女性的媚态,甚至打情骂俏,是一首诗,或一幅画,充满着诗情画意。否则,就可能是摇首弄姿,俗不可堪。而《水浒》中的潘金莲却目不识丁,因而彼金莲无法与此金莲比也。 
  说到媚态,上述“帘下勾情”就是绝妙佳品。再如“盼情郎佳人占鬼卦”中写的金莲于三伏天黄昏盼西门庆不到,骂了几句“贪心贼”,“无情无绪,用纤手向脚上脱下两只红绣鞋儿来,试打相思卦”,再配上《山坡羊》曲:凌波罗袜,天然生下。红云染就相思卦。似藕生芽,如莲卸花,怎生缠得些儿大?柳条儿比来刚半杈。他不念咱,咱何曾不念他! 
  盼情郎佳人占鬼卦选自作者私珍《清宫珍宝百百美图》倚着门儿,私下帘儿悄呀,空教奴被儿里,叫着他那名儿骂。你怎恋烟花,不来我家?奴眉儿淡淡教谁画?何处绿杨拴系马?他辜负咱,咱何曾辜负他! 
  虽为心灵独白,却将她梦断兰桥般的苦恋之情,表现得如诗如画。在这回里,金莲终盼来了情郎,两人竟是以别具一格的逗嘴来表达别离后的情思,接着是金莲丢帽撕扇的媚态表演。仅看撕扇:妇人见他手中拿着一把红骨细洒金、金钉铰川扇儿,取过来迎亮处,只一照——原来妇人久惯知风月中事,见扇上多是牙咬的碎眼儿,就疑是那个妙人与他的——不由分说,两把折了。西门庆救时,已是扯的烂了。(第八回)其妙处,曹雪芹深知之,因而在《红楼梦》中写下“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宝玉让晴雯撕扇泄愤)一节美文,与之遥相呼应。第十一回金莲与孟玉楼、西门庆下棋一段,极写金莲灵动而娇媚之美:输了棋,便把棋子扑撒乱了。田晓菲说这是杨贵妃见唐玄宗输棋便纵猫上棋局的情景再现(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金莲“一直走到瑞香花下,倚着湖山,推掐花儿”,见西门庆追来,“睨笑不止,说道:‘怪行货子!孟三儿输了,你不敢禁他,却来缠我!’将手中花撮成瓣儿,洒西门庆一身。被西门庆走向前,双手抱住,按在湖山畔,就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戏谑作一处。”田晓菲说:“是‘美人发娇嗔,碎挼花打人’的情景。金莲的举止与古典诗词中的佳人形象吻合无间,也就是绣像本评点者所谓‘事事俱堪入画’。”我则认为《红楼梦》中黛玉葬花遇宝玉的情节似由此生发而出,只是增加了些雅趣,减少了些野味;而《牡丹亭》中“游园惊梦”更与之有神似之处。此类情节,书中比比皆是,仅以此三个画面,见金莲于一愁、一怒、一乐中所表现的迷人媚态,已显无限风光也。   
  “魔鬼的才艺”与“尤物之媚态”(5)   
  不过,田晓菲聪颖地发现作者在写金莲媚态时总不忘佳人的另一面,如以纤手打相思卦时,又以纤手打偷嘴的迎儿;撕扇之余又给西门庆献上寿礼;与西门庆花丛调笑之后又“激打孙雪娥”。这种诗与散文、抒情与写实的穿插,正是《金瓶梅》的创举,既拓展了作品讽刺的能力,又令古典诗词里平面的佳人成为一个立体的佳人。正是这种诗与散文合于一身的气质,使潘金莲成为全书中最有神采的中心人物。参阅《秋水堂论金瓶梅》第27、34页。   
  另类的智慧与野性的天真(1)   
  另类的智慧与野性的天真——身体诗意的定位潘金莲自幼上过女学,并有两番学艺的历史,这在当年的贫家女子中算是例外,但她却别有一番如屠格涅夫笔下的吉普赛女郎那种原生态野性与未加雕琢的天真。 
  一、“嘴似淮洪一般,随问谁也辩他不过”潘金莲聪颖多慧,伶牙俐齿,百无禁忌,往往能道人之未解道,言人之不敢言。第二十一回写金莲、玉楼等人凑份为吴月娘、西门庆重修旧好置酒相庆,是潘金莲暗中指使春梅等人席前弹唱一套《南石榴花·佳期重会》。其间奥秘,众妻妾浑然不知。第二天西门庆与孟玉楼有段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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