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颂 作者:刘恒-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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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干!我们共同把他抛出去!”
总司令说道。陶醉在尚未结束的漫长而有趣的搏斗之中。
看他胜券在握的生动表情,他无疑是那个最后的顶天立地的征服者了。
八
收音机是囚笼,里面住满了各种叽叽喳喳的小鸟。时间是鸟群里的乌鸦,每隔一小时便嗄吱吱惨叫一声。总司令是时间的监督者,在漫长的间隙里他欣赏音乐,同时聆听其他鸟类的聒噪和絮语。他听不清鸟们说了些什么,却明白太空流动着猛禽的理论,以及它们动听的鸣唱。总司令捂着耳塞子,觉得自己呱嗒呱嗒地掠起翅膀,正呆头呆脑地试图飞起来。他两眼发黑,心里像堵满了鸟蛋一样坠着各种型号的铅球,沉甸甸的令人烦躁不安,令人对勉勉强强的轰炸丧失信心和快感。他甚至恨不得做一只饶舌的傻鸟钻到收音机里去了。
二十一点整,乌鸦报时,总司令宣布就寝之后率先躺倒,语调和动作流露了深刻的不祥之兆。除了我行我素的作战部长,赤卫军同志们陆续歇卧了。总司令口中开始分泌大量唾液,咽也咽不及,却丝毫未能润滑他的情绪。景况确实有点儿不妙啦!
后勤部长上床时与作战部长对峙了片刻。下铺的归属不定,后勤部长觉得作战部长有抢在他前边上床的意思。他便咴咴一乐,像小马驹一样欢快地调开身子,举手相邀:“来吧。
你睡里边,我睡外边。不过你得本末倒置一下,把脑袋搁在我脚那头。这样的安排你满意吗?我来本末倒置也行,但是你还得把脑袋搁在我脚那头。我不能再让步了,你要夺回你的老地盘,我想保护我的新领地,咱俩只能妥协。你知道什么叫妥协吗?“他把脸移到离作战部长的脸半尺开外的地方,低声说:”妥协是文明人处事的基本手段。我不想贬低自己……它对白痴也适用。怎么样?就当你是铅笔我是铅笔刀,咱俩钻进同一个铅笔盒……妥协了吧?“
作战部长的脸也往前凑,直凑到互相看不到整个鼻子,而四目的距离仅剩一寸。后勤部长以为临时大哑巴要说话了,却什么也没听到,只听到两股低促的喘息会师,就像远方跑来了两匹并肩奔腾的马。
“必须本末倒置,你点头还是摇头?”后勤部长双目圆睁,像张着两只血淋淋的小嘴儿,无所畏惧地说,“我脚不臭,你脚臭,但是你的嘴比你的脚还臭……你有几天没刷牙了?这种味儿我简直就闻所未闻,它是厕所颁给你的勋章吗?你要珍惜荣誉,趁早把它摘下来。你头朝那边,倒置过去吧,别用你愚蠢的目光讨价还价了!”
作战部长的脸撤退了。后勤部长在对方的脸上意外地发现了深深隐藏的恐惧,好奇地追出去七八寸,也把脸撤回来了。
他的战利品不是缄默的作战部长的不肯骂人,而是渐渐浮上心头的越来越清晰的一种预感。这预感在他躺到床上不久便得到了证实,他本想于行动之前睡一觉,这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并且跌入五彩缤纷的亢奋状态中去了。
作战部长不仅反对本末倒置,看来更反对睡眠和闭上眼睛。他远远没有掌握睁眼睡觉的本领,鼻子也没有犬类灵敏,因此只能在墨一般的黑暗中给自己找事做。他从嘹望孔举目眺望处于停电的折磨中的苍茫大地,发现一小撮星星正不怀好意地看着他,连忙缩了回来。三一九布满了可疑的角落,到处是阴谋,它们躲在床下,缩在床上,甚至聚集在暖气片的狭窄管道中和赤卫军一个个干瘪的肚子里。作战部长呆不住了。他想去走廊稳定一下精神状态,却发现不知何时不知何人上紧了门锁。他大吃一惊,仿佛置身于厕所,种种被囚的不堪体验从脚心穿到了头部,又被天灵盖挡回,旋风一样在体内乱窜,连尾巴骨都在扫荡中吱吱地尖叫起来了。他挣扎着回到嘹望孔,想把警惕性燃成的烈火喷射到夜里去,结果发现平日温柔的月亮充当了黑夜的狰狞大嘴,黄色的血液从天而降。他哆嗦了一下就不动了。
后勤部长激动地冷笑了一声。肌肉发达的作战部长终于被脆弱的灵魂拖垮,终于出现迫害狂的症候了。这是他以大哑巴自居而自傲的应得下场,也是他骂人骂得太坚决而又太不明确的必然结果。第一,你。第二,妈。第三,×。经过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式的结合,这三个一般的、优秀的和低劣的汉字组接在一起,成了袭击作战部长的三个病毒。病毒突击队已经攻克了灵魂的外围阵地,用不了多久,作战部长等不到赤卫军采取行动,就会把自己的脖子牢牢地掐在自己手里了。后勤部长欣赏着作战部长,再次发出冷笑。
宣传部长已经入睡了。
外交部长也入睡了。
副司令轻轻打鼾,因为鼻窦炎的影响而成了奇怪的调子,像擀面杖在案板上轻轻滚动。他是三人惩罚小组的成员之一,这么快就不省人事有违其责。他的鼾声真伪莫辨,或许竟是拿了真的擀面杖在制造音响吧?果真如此,他可就不是个凡人了。
总司令那边的现象很确凿,没睡,也没装睡。他在翻烙饼,同时捂蝉一样捂着耳塞,不住地唉声叹气。收音机始终没关,他把它按在肚皮上,耐心而又实在耐不了心地等待着乌鸦的下一次呜叫。零点整,在新的一天刚刚开始的庄严时刻,他要准时向刽子手下达行动的命令,必要的话,还得根据具体情况付出一定的体力。但是,体力够用吗?没有睡眠支持,没有宽广的胸怀支持,没有狼一样的可爱性格的全面支持,身体的能量主要是胳膊的爆发力能满足使用的要求吗?一旦出现了最不幸的结局,他能够呼吸困难地向某个人叫……爸爸吗?总司令觉得两只手连拔自己一根毫毛的力气也没有了,把两只脚算上,把鼻子耳朵都算上,半根毛也拔不下来了。完蛋了。用宣言把骂人规定为美德就好了,骂人成了美德,那人就不会得不偿失地口口声声地盯住你妈和你妈的器官了。多么严重的失误啊!跳水已跳到半空,飞回跳台已不太可能,只能头朝下随它去了,但愿游泳池里别没水,有水别太浅,深不深浅不浅的里面装的可千万千万别是……别是……尿?尿?尿!
三一九大本营有人在撒尿。
后勤部长的冷笑浓得化不开了。他看到总司令哆哆嗦嗦地翻身,把脸朝向墙壁,便知道总司令仅次于作战部长,正处于脆弱情感的泥淖里不能自拔。副司令也听到动静了吧?擀面杖停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滚动起来,不是凡人无疑了。
作战部长在撒尿。他被恐惧感折磨得失去理智,把总司令和副司令两铺之间的桌子上的刷牙缸子当了尿盆。他尽管丧失了理智,却清醒地挑出了自己的杯子,把尿小心地注入另外的五个杯子里面。他没有取出五个小尿盆里的牙膏,也没取出牙刷,说明他虽然在恐惧感的压力下无所适从了,但理智仍旧健全。排泄过后,他端着总司令那个特征显著的大杯子,一边用牙刷搅拌,一边踱来踱去。他周身笼罩着大祸临头的尿味儿,而举止却趋于平稳,似乎对未来的一切都满不在乎了。
后勤部长往事重温,头发上和脖子里有一种湿淋淋的感觉,冷笑声便掺足了泡沫儿,亢奋随之加剧。
总司令的脊梁骨皱了起来。但作战部长只在他床头站了一小会儿,并没有喂他。作战部长踱着搅拌着,像调着一杯咖啡,似乎不准备喂他的上司而打算留给自己品尝了。不知为什么,他在后勤部长床后蹲下来。最后,因为后勤部长出于夜袭目的没有脱鞋,他就把那杯液体全部灌在不知是否无辜的外交部长的鞋壳里了。那只鞋几乎飘了起来。他把杯子放回原处,在三一九正中央站了很久。
总司令的床板咯吱吱响了一声。当作战部长虚张声势地摆了一系列拳击动作,空练了几个大背挎之后,尤其是在他吭哧吭哧地像掐谁的脖子似的掐紧自己的大腿之后,始作俑者总司令终于彻底崩溃在自己布置的阴谋之下,冲口而出:“同志,你累了,早点儿休息吧。”
副司令那边鼾声顿消,可耻地甜蜜地哼哼了一声。总司令抹着满肚皮冷汗,关了收音机,收起发信号用的手电筒,解放了似的摊开四肢,更可耻更甜蜜地哼哼了一声。
“零点都过了,睡吧,睡吧。”总司令说, “没睡的都睡吧。”
和平降临了,但作战部长似乎捕捉了更大的阴谋,选个便于反击的角落蹲了下来,牙齿格格格咬得钝响。总司令提心吊胆地看了他一会儿,确认自己已经没有危险,就顺水推舟地闭上了眼睛。他跟着睡意往灵魂深处滑,哀叹自己连拔自己一根毫毛的力气都没有了。
后勤部长没睡,他不能睡。他一直在毯子里悄悄整理背包绳,把它换成绞索的样子。为了使绞索不至于抽得太紧,他得力于自己的发明癖,在绳子上多系了一个疙瘩。它是绞索的制动装置,在紧要关头可以避免勒毙脖子的所有者,又能保证那根脖子驯服于强大的约束。局势发生逆转,但他不想失去检验自己最新发明成果的机会。哪怕用自己的脖子而不是用别人的脖子去接受这种检验,他也在所不惜!目睹了总司令的卑怯和副司令的狡诈之后,他更不能安心睡去了。他有自己的阴谋需要展开,阴谋已经紧紧缠住了他,既然总司令和副司令可以临阵逃脱,他为什么不能孤军奋战,从而战无不胜,进而登峰造极独领全军之风骚呢!后勤部长脑子里涌满了迷人的战术,他默默地最后一遍检查了绞索的灵活性和可靠性,撩开毯子,义无反顾地站了起来。腿肚子有点儿发紧;脑门儿在上铺边缘的木头上沉闷地磕了一下;鼻子里有作战部长的尿味儿和外交部长发出的酸面包味儿;耳边是副司令变得真实的睡眠气息和总司令人梦前轻浮的嘴唇吧嗒声。这都没什么,都跟他没关系,有黑色的空气就够了,有自己炒崩豆一样的心跳声就够了,足够了!他无声而笑,向床后那个角落泰山压顶一般轻轻地轻轻地走了过去。
“不忍心让你再等待了。”后勤部长弯腰盯着那个茁壮的蹲得像座坟包的人,脚下感到了对方身体的剧烈抽搐,水泥地和墙壁在发抖,天花板就要塌下来了。喝令三山五岳开道,他说:“我来了。我……来拯救你了。看着我的眼睛。我让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看到什么了?我的眼睛里有你熟悉的东西吗?里面有你父亲的某些东西吗?请你回答……”
作战部长像个瘪臭虫就要贴到墙皮里面去了。他极度恐惧地摇着头,似乎担心后勤部长会用手指甲把他抠出来,再狠狠地捏他一次。后勤部长没动他,却及时地举起了那个绞索,招摇撞骗地晃着,炫耀着,展示了它的所有细节和底蕴。
“你知道我要对你做点儿什么道义上的援助和……摧残吗?”后勤部长热情洋溢地说,“我代表的不是一个人。我代表的甚至不是人。只要你的想象和感觉允许,只要你乐意,我可以为你代表你所熟悉的所久久不能忘怀的……厕所。我是你万劫不复的茅房!你同意吗?”
“你妈……”作战部长盯着环状绳索,仿佛看见了它背后隐藏的子宫。他竭尽全力地鞭策想象,试图踏上新境界,而感觉的马却逆向运动,奔向,了坐落于记忆的三角洲之上的恐怖的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