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颂 作者:刘恒-第3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男人早已解脱了双腕的绳子,他犹豫了很久,终于屈服于伟大的目标,抄起那只四条腿的凳子朝后勤部长的后脑勺砸去。后勤部长的脸砸向气球,气球砸向垫子,避孕套发出了清脆的爆炸声。后勤部长昏迷前的一瞬确信自己中了那个伟大男人的黑枪。
男人摆正后勤部长的身体,在孩子聪明忧郁多思的脸蛋上轻轻拍了拍。
“一百八十多片安眠药就算你自己吃了吧,好好睡。”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把自己的钢笔作为祭品或礼品插在孩子的上衣口袋里,致了庄重的告别辞:“只要你还能醒来,请等候我从足三里进针时传送给你的红色信息,你会因此而阳气十足尽心革命。至于性交技巧,小弟弟,不出二十年你会进入一个颠峰时代,而我们到那时也会在巴黎站稳脚跟了……后会有期!”
男人消失在走廊,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就像扎入了深不可测的巨大穴位。
后勤部长睡着,时间流了过去,被时间运载的赤卫军流了过去,被赤卫军运载的思想和灵魂流了过去,被思想和灵魂运载的渺小肉体和庞大世界流了过去!
一切都流过去流过去了。
后勤部长醒来时,白昼又逝,近黄昏。他看见了坐在身旁的作战部长,看见了被捆成一团的外交部长,看见了赤身裸体对着门后墙角尽情手淫的副司令。他看见了三个人身上不知何时增添的累累块块条条缕缕的伤痕。他知道赤卫军在最后的自我搏斗中覆灭了。
“老校长死了。”作战部长说。
“怎么死的,优美吗?”后勤部长问。
“你褥子底下的床板上露出个钉子头,他在手腕上扎了无数洞才扎准动脉,三一九地上流满了他的血……美极了。”
“他说什么了?”
“他说他创建这座九年制天才学校是为了造就一批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政治家、演说家、外交家、军事家,可到头来却炮制了一大批王八、苍蝇、马蜂、蜈蚣、蝙蝠和土鳖。他说他为先生创造继往开来的天才人物,却力不从心,给先生造了这么多虫子造了数不尽的麻烦。他说他愧对先生,以血洗耻,此生足矣。他咽气前老泪纵横,说他忘不了那个娼妓,他死难瞑目……可他咽气后还是把眼闭上了。”
“他怎么了?”后勤部长指指副司令。
“总司令和卫生部长扒光了他的衣服,卫生部长女扮男装跟总司令逃出八号楼。他们带走了大部分食品,带走了收音机,带走了跳棋,我们集中在总司令手里的钱和粮票也被席卷了。他们把梯子用完之后推倒,我们的桥断了。我动手晚了一步,总司令曾向我透露他打算到别的地方成立独立六六六少年禁卫军,问我打不打算跟他一块儿去。我说我不去,结果他跟小骚×一块儿干六六六去了……”
“她怎么能看中他的小萝卜呢?”
“不知道。他们关在三。六呆了大半个白天,叫得满楼乱响。总司令叫的是小包子和菲利普斯小姐。小骚×叫的是小锥子和公爵,叫的比母鸽子还惨……我琢磨总司令策划这一幕不是一天两天了……”
后勤部长坐了起来,头骨好像有裂纹,一直延伸到脊椎,他僵直不动,呼气。
“你好像很遗憾?”他问。
“我遗憾我们……”作战部长看看出现高潮的副司令,迷茫地说,“我们应该轮奸她!”
“我们有这个机会的。”后勤部长把目光投向了外交部长。
“但是没必要操一具尸体。谁把他捆成了这个样子?”
“我。他跟宣传部长抢总司令身体检查记录,我劝他的时候他又跟我打起来,我们三个人打乱了套了。我本来没想捆他,可他打着打着像狗一样汪汪乱叫,怎么央求他也不行。我捆他的时候,宣传部长往楼下跑了,可能怕我连他一块儿捆起来吧。我是有这个意思的。”
“他的姿势很痛苦。”后勤部长往起站。
“这叫看瓜,是赤卫军的秘密刑罚,我几次想用用不上,这次总算用上了,我了了一桩多日的夙愿。”
“把他解下来吧,他没有汪汪的力气了。”
副司令终于射精了,精液啪啪地敲打着墙壁上的灰尘。那上边用毛笔蘸墨精心地勾画了一个惟一正当的汇集这种黏液的容器。它似乎是副司令从卫生部长身上直接偷窃过来的小小的美丽的一部分。
“你妈给你买的小裤衩呢?”后勤部长问。
“我现在一无所有。”副司令慷慨激昂而又空前地恬不知耻,“因而我无所畏惧!”
“很好,让我来装扮你。”
“我想吃面包。”外交部长站起来之后表达天真而朴素的愿望。
“吃你自己的屁吧。”作战部长为他指明了方向。
赤卫军残部来到了血流遍地的三一九。他们踏着满脚鲜艳的血浆围绕在老校长冰凉的身体旁边。后勤部长扒开老校长的眼皮,在两颗慈祥的瞳仁里发现了一大群一大群的真假莫辨满腹经纶的唯物主义者,他们在死人的眼神里亲切地注视着他,做好了回答少年人的一切疑问的一切准备。后勤部长不等他们开口,一把将那门一样的眼皮关上了。
“唯物主义者万岁!”他呼号。
“万岁万万岁!”大家齐呼。
“虫子的培育者万岁!”
“万岁万万岁!”
在万岁声中他们扒掉了老校长的衣服,将那衣服给活着的被扒掉衣服的人穿上了。后勤部长用自己的毯子把老人典型的哲学家和素食主义者的枯瘦身体裹了起来,像扎紧了一束骨棒。他们满足了老人生前的宏愿,用绞索之绳将他横着系上了窗梁。他们撕碎了涂了墨的窗纸,使筒状的老人置身于白昼与黑夜的敬视之下。老人像一门炮,又像一捆步枪,他死后逼住了这个令他生前长久畏惧的世界了。
“你们谁愿意跟我走?”后勤部长问。
“去哪儿?” “欧洲。”
“远吗?”
“仅次于天堂。”
“干什么?”
“走向地狱。”
他们站在血泊中沉思。
“愿意回家的请回家。”
没有人回答。血液聚来脚底。
“谁的父亲还在?”
没有人回答。血液抽人体内。
“谁的母亲还在?”
没有人回答。血液喷出脑顶。
“收拾行装,跟我来吧!”
“赤卫军万岁!”
“万岁!”
“万万岁!”
他们临行前搜索了八号楼,携带了所有有利于远征欧洲的物品。他们寻找失踪的宣传部长,人迹不见,却看见了各层走廊里所涂满的赤卫军的光辉宣言。宣传部长泼墨如云龙飞凤舞,无比地陶醉了。
后勤部长最后一次拨动大本营破损的电话机。电话机在滴血。号码永记心中,他企图与家庭的空气对话,与娄山关战斗队的侵略者对话,发布复仇者的如梦誓言。电话寂寞无声,赤卫军战友以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
“你是会阴穴吗?宣布第一号警报,炸药零时零分爆炸,请口吞砒霜耐心等候,做好全面收集骨灰的准备。报告完毕!”
浩荡赤卫军来到了秋风凛冽的垃圾孔。外交部长、副司令、作战部长、后勤部长一一把自己像炮弹一样填了进去。他们在黑暗中以一根纤细的绳子串连在一起,像共同拥抱着一根神经,一人悲呼,万众同声了。
“世界万岁!”
“我们万岁!”
“万岁万万岁!”
忧郁而又亢奋的宣传部长走出了那曾经久久紧闭的男厕所。他把日记本中动物园和杂货铺的长篇解说词认真地抄写在墙壁、挡板、玻璃、水泥地和大便池的瓷砖上。他要把精心塑造的文字之碑竖在世界排泄孔的边缘,以平风的方式索取一份悲壮而永恒的光荣。他用完了所有的黑液,把瓶子摔碎于消逝的黄昏之中。
他来到了血性洋溢的三一九。
他踏进汹涌的红色之墨,饱蘸了如椽之笔,为自己也为赤卫军留下了精悍挺拔而又血迹斑斑的哀伤墓志铭。
中华人民共和国独立八八八少年赤卫军之墓!全世界无产阶级先锋队之少年先锋预备队永垂不朽!赤卫军天才六勇士万古长青!赤卫军宣言创造者发布者铭记者永世长存!
他扔掉了笔,扔掉了自己的枪,他从血里拎出了赤卫军湿润滚烫的旗帜。他盯住窗户上老校长挤出毛毯的白发,用记录着永恒的进取与失败的旗帜盖上了那颗强大而衰弱灼烈而冰凉的头颅。
他侵入了八号楼与世界贯穿的垃圾通道。在逍遥中顺着绳子下滑。在静穆中逼紧空气下滑。他在管道中部恍然看见了老校长死而复生的生机勃勃的脸。
“我们又回到母亲的子宫了。”老校长说,“我们不分男女老少白种黄种黑种天使恶魔高下尊卑是非曲直喜怒哀乐……我们是一母同孕的胚胎,我们又拥挤在一处了!”
他忧郁而不解地看着老校长。
“让我们携手列队!”老校长的华发骏马长鬃一般扫荡了秋风与秋夜,如泣如诉地疾言论道,“让我们共待重新降世的红色黎明吧!”
“……万岁!”
他呼应着掉了下去。
“万万岁!”
他笔直地无法阻挡地掉了下去。
“救命啊……万……岁!”
赤卫军宣传部长掉到世界与历史的内部去了。他撞击了地球之核,但巍峨的八号楼悬岩一般凝固不动。黑白天地间只有时问如血流淌,在睁的眼和闭的眼中冲出一道鲜红的霞光。岁月之沟便亿万年永久地裂着了。
逍遥跋
(正文外五章)
一
钻出那孔垃圾道于今已超越二十年。岁月荡尽这段间隙,漆黑无助的感觉仍在。何止感觉,有时竞暗知自己仍在一眼无尽头的洞里跋涉,身心几近糟朽和颓败。
为求生求强计,特作《逍遥游》。游后感觉若何?心头恰又黑中添了黑了。 二
我以这自命逍遥的文字冒犯了可敬可忆的同学。二十几年不见,彼此的盟血之交也因轻疏而行同陌路了吧?我出于一己的目的而夸张了你们,使大家蒙受脸谱多变之苦和举止颠然之窘,深感有伤默默珍存的几颗友善之心了。然而,诸位明察这里可有一丝稍稍的诬蔑吗?可有半字出于不屑和不敬吗?唯有不能将自己切碎了摊于这文字中,实须各位和自己来遗憾的。
欣慰乃因我剖切自身之刀口,远深于对各位之宰割,不肯切得太碎太细,实属太疼太悲而又拘于一向的敏感罢了。有谁以为以上言辞是做了诳语,并以为自我着了文刀之害,愿恃官司诉讼了之,鄙人乐意躬身奉陪,且奉陪到真相大而又大白极又白的豁然妙境为止。各类讼文请有心人径寄本地乃至外国法院。
某友不是已在大洋之外与别种人交汇了血统和人籍了吗?隔一条宽水仍将笔尖戳过去,可见鄙心之黑,那边遥遥打回一拳乃至打回一左轮,于情于理也就不是无趣和无益的了。我即使挨足了老拳,也将设法与彼岸那熟脸当空相对而笑,并设定再度偷袭其履历的日期。不论喜怒,鄙人持毫奉陪到底。
讼文之外的信函,咒骂或怨愤的寄我,设若有一封半封的彰扬,请寄买文辱人借刀杀人或购刀杀人的亏了血本之《钟山》编辑部那干人中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