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颂 作者:刘恒-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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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板响,声音潮湿,水从木板间隙渗下去,落在后勤部长的头发上和衣领里,不凉,几滴温暖的液体顺着眼镜腿爬上鼻子,羞怯地滑进了因麻木而略开的嘴角。他舔了舔舌头,感到渴。他闭上眼,遥等天明。
“我……我太激动了!”作战部长哭腔未退,吸着鼻涕,说,“你的感觉怎么样?”
“你有驴心,可膀胱非驴。”
“咱们谁也别抱怨谁。”'
“我尊重赤卫军赋予你的高贵品德。”作战部长牙齿格格作响,“你应该往我头上拉泡屎!你屈才了。”
作战部长攀到上铺,安静地呆了一会儿,不知是否在忍受怜悯心的折磨。他蹭到宿舍区大门附近,又笨拙地爬回来,脑袋垂到铺板边缘,像是告别。
“你知道厕所里是哪件事诱惑了我?”他问,鼻子发酸,只是没有泪了。后勤部长恶意地回复他:“别自作多情了,你不就是想吃自己拉的屎橛子吗。”
“……你猜对了。”作战部长最后的一个抽咽噎在了嗓子里,说:“再见。”似乎害怕那个念头再度纠缠,他仓皇离去了。后勤部长听着他的脚步声,追去一个暗示性的预卜:“别伤心了,以后还有你实现理想的机会。”阴沉的八号楼几声冷笑款款游荡,缕缕难绝。
后勤部长吃巧克力,摸准外交部长大约偷了三颗。他用巧克力的包装纸擦头发擦衣领,擦得走廊生香,脖子发黏。然后他打开了挎包里的饭盒,触动了半导体的旋钮。找不到电话,它便是他与外界的惟一联系了。这个秘密他不打算与别人分享,但外交部长恐怕已经知道了吧?可恶的屁篓子会向总司令报告这个偷知的情况吗?该死的东西们!但是,赤卫军万岁!
这个事实不可改变的。他喜欢中华人民共和国少年赤卫军。万岁!万万岁!
频道一片嘈杂,没有人报时,没有人朗诵,没有人奏乐。
时值夜半,只有摩尔斯电码此起彼伏,证明世界充满了阴谋和特务。在考验的烈火中不屈不挠的后勤部长即将百炼成钢,百死成仁。他审时度势地以尽可能妥贴的姿势趴在双层床和桌椅的混乱包围之中,让一摊缓缓蒸发的尿液浸泡着,入睡了。
收音机里,地球在嵫嵫啦啦地翻身,像鸡蛋掉进油锅一样,像铅球在煤渣跑道上滚动一样,像头颅在车轮下鲜花怒放果汁喷溅豆腐渣搀辣椒面……一样。
五
早晨,东方红了,太阳升了,八号楼的黑暗稍微白一些了。总司令第一个醒来,发现作战部长占据了已经不属于他的床铺,正吊着下巴窥视嘹望孔。总司令咳嗽了一声,使副司令翻身下床,而作战部长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有一种魂兮归来的味道。
“你怎么回来了?”总司令有点儿故作惊讶,觉得不妥,又淡然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睡得好吗?”
作战部长不语。空气混浊,副司令拉开一道门缝通风,宣传部长和外交部长也陆续爬起来了。大家都体味到三一九室内有一种新鲜感,好像受难而回的作战部长由厕所带回了太多的异样气氛似的。那种空前的冷淡,说明事情的确发生了某些变化,而且远远没有结束。楼层外面,一只鸣哨的鸽子领着数只鸽子由窗前疾飞而过,嘹望的作战部长像挨了那舞翅声一个嘴巴,闪回来又爬回去,背影贪婪。总司令站在他背后,看样子像是要踹他屁股一脚,但迟迟不见动静。
“祝贺你!”副司令说。
“你辛苦了。”宣传部长循规蹈矩地说,“看到你顺利归来,我很高兴。”
作战部长的傲慢在升级,总司令的相同问候和关怀又被他以沉默拒绝了。下不了台的总司令脸色沉郁,看看副司令,似乎暗示对方搀自己一把。副司令系着裤带走过来,抚摸作战部长高耸的肩胛骨,好像要把这个突出的部位揉下去。他说:“我们知道你的自尊心受了伤害,可是你也别太自卑了。除了你对厕所有了比我们多得多的知识,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冲大家坦率地笑一笑吧,要不然同志们会过意不去的。”作战部长没笑,却回过头来用眼皮泛泛地夹了全体一下。他击退了所有善意。总司令暗想:这未免太过分了吧?
“有什么了不起的!”外交部长从上铺爬下来,讥讽地向大家解释造成这种奇怪局面的关键原因,说,“不就是在不该多呆的地方比别人多呆了几个小时吗?”
作战部长的反应突然敏捷了,他推了一下窗台,弹到屋子中央,一把揪住了外交部长的脖领子,摇酒瓶子一样乱摇乱抡。外交部长的脚离了地,仍旧顽固地坚持自己的见解:“我说错了吗?一点儿没错!你的遭遇是偶然的,你没有权利丧失礼貌!”他被作战部长的蛮力托着逆时针旋转了大半圈,继续说:“你为什么不说话?别以为你从那儿出来就高人一等了,你嘴里要是塞了大便,说不出什么也罢子!可是你红嘴白牙的……凭什么……放开我!我头都晕了!大家别都看着呀……”话音将落未落,作战部长拧背哈腰,一个大背挎将外交部长撂平了,坚硬的水泥地嗡了一声。作战部长还是不说话,也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气喘吁吁地做起了罕见的事情。
他用一条腿把外交部长的腹部和两条胳膊压牢,动手解对方的裤腰带,手忙脚乱影响了操作,竞龇出两排大牙去咬皮带扣儿。厕所幽闭焕发了他的行动能力和潜在的征服欲望,使几位刚刚脱离睡眠和梦境的同志们目瞪口呆。外交部长婴儿似的晃脑袋踹腿儿,又像上了岸的鲤鱼一样频频打挺儿弯身子。总司令和副司令面面相觑。宣传部长觉得事情来得太突兀,而且有点儿缺乏逻辑,就往前凑了凑,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外交部长挣脱了一只手,居然有条不紊地抓向作战部长的五官,同时自以为是地叫道:“他要猥亵,还不快制止他!”作战部长闪开了鼻子,耳朵却被揪住了,便随手给了外交部长一个嘴巴。
随着一声过于清脆的脸皮响,三一九出现片刻宁静,局内人和局外人都愣住了。作战部长环视众人,扒裤子的动作有点儿犹犹豫豫,外交部长趁势在他后脑勺上挠了一把。
“你发泄得可以了。”总司令把作战部长的手从外交部长的小肚子上拉开,郑重地说,“没有我们的参预,你擅自采取执法行动是错误的!我不允许你暴露执法原则的细节。你听明白了没有?”作战部长恋恋不舍地抓着外交部长的腰带,长时间怒视总司令,两人的脸斗鸡一样凑得很近。副司令手心冒汗,猜想作战部长可能要往总司令没有闭严的嘴里吐口水了。宣传部长的悬念更强烈,他估计总司令可能会控制不住情绪,那种表情是一种一心要在对方鼻子上咬一嘴的表情,比较少见。但是,像遥远的雷声隐隐而来的只是总司令异常温柔的絮语:“天亮了,该你领着大家去走廊里做第二套广播体操了。洗完脸吃完面包再喝点儿水,把你的经历具体汇报一下,我看看是否能给你一定的奖励。行了行了,你的手指头干吗按在人家肚脐上,你不觉得这个动作有点儿下流吗?”作战部长稍一迟疑,脑门子又让外交部长挠了一把。总司令抬脚点点外交部长的胯骨,化温柔为蛮横,斥道:“下流的东西!你有露阴癖是不是?
躺在强人之下你舒服是不是?你的屁股包在裤子里让你特别遗憾是不是?下流的东西,是不是!起来!“
外交部长设法挣脱了,嘟嘟哝哝地退到角落里系裤子。宣传部长悄悄走近他,问道:“要不要我来帮助你?”外交部长语调哀怨:“他把我脑袋摔晕了。不过我一直很清醒。但是你认为我的反抗充分吗?然而……我的腰带怎么找不着扣眼儿了?”
“不客气。你自己慢慢找吧。”宣传部长咕地笑了一声,走到门后去了。副司令对他低声耳语:“说话颠三倒四,他没给摔坏吧?”宣传部长又咕地笑了一声,鉴赏家似的将胳膊抱在胸前了。
作战部长尚未起身,左边的膝盖失去了外交部长腹部的支撑,直接触到地上,是一个单腿下跪的很奇特的姿势。总司令居高临下地慈爱地看着他,把剩余的动听话语说完:“我派人修好了你的表,我们可以掌握时间了。时间是大家的,因而你的表也是大家的,呆会儿你把它挂在我床头的钉子上。”
“你妈×!”作战部长开口便不凡。他仰视总司令,浑身被赤裸裸的丹田之气所笼罩。总司令的语言还有剩余,刹不住车似的接着说:“从今以后,不论你喜欢与否,你都不能睡下铺了。你的位置在我的上铺,这也是不以我的感情为转移的。按照我的真实愿望,你理应睡到我的床底下去。所以,你我都没有理由不接受现在这种安排。你说呢?”
“你妈×!”作战部长藐视了正常的语言功能,似乎只会说这个缺了某种成分的短小句子了。他缓慢地往起站,视线渐渐与总司令持平,心潮明显澎湃。
“很好。”总司令脸上的粉刺抽搐着靠拢,“你为后悔做了铺垫,赤卫军会成全你的。”他后撤半步,下令说,“今天不做广播体操了,每人做十五个俯卧撑,去走廊列队吧。至于你,别把我放在眼里好了。只请你好好想想宽恕是什么意思,想好了咱们私下谈。”
“你妈啦×!”
作战部长死认了一个宗旨,再没有别的话,大摇大摆地走到嘹望孔那边去了。晨飞的鸽群裹着一哨响笛再一次从窗外掠过,扇动的翅膀声就像有一百个人打了另外一百个人一小批嘴巴,又像好几位母亲在抖动拧干的床单,要把它们晾到阳光明媚的天上去。
大家在走廊里陆续趴下了。十五个俯卧撑,外交部长分十三次做完。他每次顶多能做一个半,肚子里好像铸了铁。副司令分四次做完,一边做一边察颜观色,揣度每一位同志的目前的心理活动,重点捕捉总司令尊严受损后的复杂心情。宣传部长分两次做完,惟一的一次停顿使他顿然想到了两件事,一件是外交部长被压平在地上所显露的柔软无力的状态,另一件是周围少了一个人,巡逻的倒霉蛋不知睡在哪个角落里了。只有体能仅次于作战部长的总司令一口气做完了十五个,但他很可能忘了计数,马不停蹄地继续做了下去,直做到仅差寸许胳膊便能伸直却颤巍巍地怎么咬牙憋气也伸不直的程度。总司令的思想不知游到哪里去了。副司令要扶助他一下,岂料他的屁股一阵痉挛,中弹似的坍塌落地了。围着他的人听到了总司令病牛般的低沉默诵:“公爵拔出了决斗的利剑……刺向了菲利普斯小姐……小姐的未婚夫的……的……的咽喉……”
“早操完毕。”副司令痛心地说, “咱们该到三。三去洗漱了。”
“小姐在驿车上嗷了一声,晕眩地向萨克森种马蓬松的大尾巴栽了过去……“总司令累得双眼不睁,沉醉在他的阅读秘密和感情秘密之内,显得相当缺乏涵养,令人难敬而不屑。外交部长和宣传部长进屋拿脸盆去了。副司令在四周无人的情况下乍开拇指和食指,对准总司令的后脑勺做枪毙状,开了数枪之后,他说:“假如你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支持你从严治军。
你有什么打算可以告诉我,你想得差不多了吧?“总司令眼皮一抖,立即睁开眼,嘟哝了一会儿才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