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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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下楼去做饭,顾太太拦着她说:“妈,我去做菜去。”
老太太道:“你就歇会儿吧——才回来。”顾太太坐下来,又和曼桢说:“你姊姊非常
地惦记你,直提说你。你有空就去看看她去。哦,不过这两天世钧来了,你也走不开。”曼
桢说:
“没关系的,我也是要去看看姊姊去。”顾太太却向她一笑,道:
“不好。人家特为到上海来一次,你还不陪陪他。姊姊那儿还是过了这几天再去吧。病
人反正都是这种脾气,不管是想吃什么,还是想什么人,就恨不得一把抓到面前来;真来了
,倒许她又嫌烦了。”坐着说了一会话,顾太太毕竟还是系上围裙,下楼去帮着老太太做饭
去了。吃完饭,有几床褥单要洗,顾太太想在年前赶着把它洗出来,此外还有许多脏衣服,
也不能留着过年。老太太只能洗洗小件东西,婆媳俩吃过饭就忙着去洗衣服,曼桢一个人在
屋里发怔,顾太太还以为她是在等世钧。其实,她心底里也许还是有一种期待,想着他会来
的。难道真的从此就不来了。她怎么着也不能相信。但是他要是来的话,他心里一定也很矛
盾的。揿揿铃没有人开门,他也许想着是有意不开门,就会走了。刚巧这门铃早不坏,迟不
坏,偏偏今天坏了。曼桢就又添上一桩忧虑。
平时常常站在窗前看着他来的,今天她却不愿意这样做,只在房间里坐坐,靠靠,看看
报纸,又看看指甲。太阳影子都斜了,世钧也没来。他这样负气,她又负气了——就是来了
也不给他开门。但是命运好像有意捉弄她似的,才这样决定了,就听见敲门的声音。母亲和
祖母在浴室里哗哗哗放着水洗衣服,是决听不见的。楼下那家女佣一定也出去了,不然也不
会让人家这样“哆哆哆”一直敲下去。要开门还得她自己去开,倒是去不去呢?有这踌躇的
工夫,就听出来了,原来是厨房里“哆哆哆哆”斩肉的声音——还当是有人敲门。她不禁惘
然了。
她祖母忽然在那边嚷了起来道;“你快来瞧瞧,你妈扭了腰了。”曼桢连忙跑了去,见
她母亲一只手扶在门上直哼哼。
她祖母道:“也不知怎么一来,使岔了劲。”曼桢道:“妈,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褥
单还是送到外头去洗。”老太太也说:
“你也是不好,太贪多了,恨不得一天工夫就洗出来。”顾太太哼哼唧唧地道:“我也
是因为快过年了,这时候不洗,回头大年下的又去洗褥单。”曼桢道:“好了好了,妈,还
不去躺下歇歇。”便搀她去躺在床上。老太太道:“我看你倒是得找个伤科大夫瞧瞧,给他
扳一扳就好了。”顾太太不愿意花这个钱,便说:“不要紧的,躺两天就好了。”曼桢皱着
眉也不说什么,替她脱了鞋,盖上被窝,又拿手巾来给她把一只水淋淋的手擦干了。顾太太
在枕上侧耳听着,道:“可是有人敲门?
怎么你这小耳朵倒听不见,我倒听见了?”其实曼桢早听见了,她心里想别又听错了,
所以没言语。
顾太太道:“你去瞧瞧去。”正说着,客人倒已经上楼来了。老太太迎了出去,一出去
便高声笑道:“哟,你来啦?你好吧?”客人笑着叫了声姑外婆。老太太笑道:“你来正好
,你表舅母扭了腰了,你给她瞧瞧。”便把他引到里屋来。顾太太忙撑起半身,拥被坐着。
老太太道:“你就别动了,慕瑾又不是外人。”慕瑾问知她是洗衣服洗多了,所以扭了腰,
便道;“可以拿热水渥渥,家里有松节油没有,拿松节油多擦擦就好了。”曼桢笑道:“待
会儿我去买去。”她给慕瑾倒了杯茶来。
看见慕瑾,她不由得想到上次他来的时候,她那时候的心情多么愉快,才隔了一两个月
的工夫,真是人事无常。她又有些惘惘的。
老太太问慕瑾是什么时候到上海来的。慕瑾笑道:“我已经来了一个多礼拜了。也是因
为一直没工夫来——”说到这里,便拿出两张喜柬,略有点忸怩地递了过来。顾太太见了,
便笑道:“哦,要请我们吃喜酒了?”老太太笑道:“是呀,你是该结婚了!”顾太太道:
“新娘子是哪家的小姐?”曼桢笑着翻开喜柬,一看日期就是明天,新娘姓陈。老太太又问
:“可是在家乡认识的?”慕瑾笑道:“不是。还是上次到上海来,不是在一个朋友家住了
两天,就是他给我介绍的。后来我们一直就通通信。”曼桢不由得想道:“见见面通通信,
就结婚了,而且这样快,一共不到两个月的工夫——”她知道慕瑾上次在这里是受了一点刺
激,不过她没想到他后来见到他姊姊,也是一重刺激。她还当是完全因为她的缘故,所以起
了一种反激作用,使他很快地跟别人结婚了。但无论如何,总是很好的事情,她应当替他高
兴的。可是今天刚巧碰着她自己心里有事,越是想做出欢笑的样子,越是笑不出来,不笑还
是不行,人家又不知道她另有别的伤心的事情,或者还以为她是因他的结婚而懊丧。
她向慕瑾笑着说:“你们预备结了婚在上海耽搁些时吗?”
慕瑾微笑道:“过了明天就要回去了。”在他结婚的前夕又见到曼桢,他心里的一种感
想也正是难言的。他稍微坐了一会就想走了,说:“对不起,不能多待了,还有许多事情要
做。”
曼桢笑道:“你不早点告诉我们,也许我们可以帮帮忙。”她尽管笑容满面,笑得两块
面颊都发酸了,慕瑾还是觉得她今天有点异样,因为她两只眼睛红红的,而且有些肿,好像
哭过了似的。他一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今天来,没看见世钧,难道她和世钧闹翻了吗?—
—不能再往下面想了,自己是明天就要结婚的人,却还关心到人家这些事情,不知道是什么
意思。
他站起来拿起帽子,笑道:“明天早点来。”顾太太笑道:
“明天一定来道喜。”曼桢正要送他下去,忽然又有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然后就听见楼
底下的老妈子向上面喊了一声:“顾太太,你们大小姐家里派人来了!”曼桢这时候早已心
灰意懒,想着世钧决不会来了,但是,听见说不是他,她还是又一次地感到失望。顾太太听
见是曼璐家里来了人,却大吃一惊,猜着就是曼璐的病情起了变化。她把被窝一掀,两只脚
踏到地上去找鞋子,连声说:“是谁来了?叫他上来。”曼桢出去一看,是祝家的汽车夫。
那车夫上楼来,站在房门外面说道:
“老太太,我们太太叫我再来接您去一趟。”顾太太颤声道:
“怎么啦?”车夫道:“我也不清楚,听见说好像是病得很厉害。”
顾太太道:“我这就去。”顾老太太道:“你能去么?”顾太太道:“我行。”曼桢向
车夫道:“好,你先下去吧。”顾太太便和曼桢说:“你也跟我一块儿去。”曼桢应了一声
,搀着她慢慢地站起来,这一站,脊梁骨上简直痛彻心肺,痛得她直恶心要吐,却又不敢呻
吟出声来,怕别人拦她不叫去。
曼璐病重的情形,顾太太本来不想跟慕瑾多说,人家正是喜气洋洋地要办喜事了,不嫌
忌讳么。但是顾老太太憋不住,这时候早已一一告诉他了。慕瑾问是什么病。顾太太也就从
头讲给他听,只是没有告诉他曼璐的丈夫怎样无情无义,置她的生死于不顾。想想曼璐那边
真是凄凉万状,慕瑾这里却是一团喜气,马上要做新郎了,相形之下,曼璐怎么就这样薄福
——她母亲说着说着,眼泪就滚下来了。
慕瑾也没有话可以安慰她,只说了一句:“怎么忽然的病得这样厉害?”看见顾太太哭
了,他忽然明白过来,曼桢哭得眼睛红红的,一定也是手足情深的缘故吧?于是他更觉得他
刚才的猜想是无聊得近于可笑。她们马上要去探望病人去了,他在这儿也是耽搁人家的时间
,他匆匆地跟她们点了个头就走了。走出后门,门口停着一辆最新型的汽车,想必是曼璐的
汽车了。他看了它一眼。
几分钟后,顾太太和曼桢便坐着这辆汽车向虹桥路驶去。
顾太太拭泪道:“刚才我本来不想跟慕瑾说这些话的。”曼桢说:“那倒也没什么关系
。倒是他结婚的事情,我想我们看见姊姊先不要提起,她生病的人受不了刺激。”顾太太点
头称是。
来到祝家,那小大姐阿宝一看见她们,就像见了亲人似的,先忙着告诉她们姑爷如何如
何,真气死人,已经有好几天不回来了,今天派人到处找,也找不到他。嘁嘁喳喳,指手划
脚,说个不了。带她们走进曼璐房中,走到床前,悄悄地唤道:“大小姐,太太跟二小姐来
了。”顾太太轻声道:“她睡着了就别喊她。”正说着,曼璐已经微微地睁开眼睛,顾太太
见她面色惨白,气如游丝,觉得她今天早上也还不是这样,便有些发慌,俯身摸摸她的额角
,道;“你这时候心里觉得怎么样?”曼璐却又闭上了眼睛。顾太太只有望着她发呆。曼桢
低声问阿宝道:“医生来过了没有?”曼璐却开口说话了,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出来,道:
“来过了,说今天——晚上——要特别当心——”顾太太心里想,听这医生的口气,简直好
像今天晚上是一个关口。这医生也太冒失了,这种话怎么能对病人自己说。但是转念一想,
也不能怪医生,家里就没有一个负责的人,不对她说对谁说呢?曼桢也是这样想,母女俩无
言地对看了一眼。
曼桢伸手去搀她母亲,道:“妈在沙发上靠靠吧。”曼璐却很留心,问了声:“妈怎么
了?”曼桢道:“刚才扭了下子腰。”
曼璐在床上仰着脸向她母亲说道:“其实先晓得——你不用来了,有二妹在这儿——也
是一样。”顾太太道:“我这有什么要紧,一下子使岔了劲了,歇歇就好了。”曼璐半天不
言语,末了还是说:“你等会还是——回去吧。再累着了,叫我心里——也难受。”顾太太
想道:“她自己病到这样,还这样顾惜我,这种时候就看出一个人的心来了。照她这样的心
地,她不应当是一个短命的人。”她想到这里,不由得鼻腔里一阵酸惨,顿时又两泪交流。
幸而曼璐闭着眼睛,也没看见。曼桢搀扶着顾太太,在沙发上艰难地坐下了。阿宝送茶进来
,顺手把电灯捻开了。房间里一点上灯,好像马上是夜晚了,医生所说的关口已经来到了,
不知道可能平安度过。顾太太和曼桢在灯光下坐着,心里都有点茫然。
曼桢想道:“这次和世钧冲突起来,起因虽然是为了姊姊,其实还是因为他的态度不大
好,近来总觉得两个人思想上有些距离。所以姊姊就是死了,问题也还是不能解决的。”她
反复地告诉自己,姊姊死了也没用,自己就又对自己有一点疑惑,是不是还是有一点盼望她
死呢?曼桢立刻觉得她这种意念是犯罪的,她惭愧极了。
阿宝来请她们去吃饭,饭开在楼上一间非正式的餐厅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同吃。顾太
太问:“招弟呢?”阿宝道:“她向来不上桌子的。”顾太太一定要叫她来一同吃。阿宝只
得把那孩子领了来。顾太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