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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38章

小说: 张爱玲文集第4卷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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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世钧直觉地知道她没有把全部事实告诉他。并不是他多疑,实在是两个人要好到一个程度
,中间稍微有点隔阂就不能不感觉到。她对慕瑾非常佩服,这一点她是并不讳言的,她对他
简直有点英雄崇拜的心理,虽然他是默默地工作着,准备以一个乡村医生终老的。世钧想道
:“是的,我拿什么去跟人家比,我的事业才开始倒已经中断了,她认为我对家庭投降了,
对我非常失望。不过因为我们已经有两三年的历史,所以她对我也不无眷恋。但是两三年间
,我们从来没有争吵过,而慕瑾来过不久,我们就大吵,这该不是偶然的事情。当然她绝对
不是借故和我争吵,只是因为感情上先有了症结在那里,所以一触即发了。”

  看弄堂的把两封信递给他,一封是曼桢的弟弟的学校里寄来的,大约是成绩报告单。还
有一封是他写给曼桢的,他一看见自己的字迹便震了一震。信封上除了邮戳之外还有一个圆
圈形的酱油渍,想必看弄堂的曾经把菜碗放在上面。他把两封信拿在手里看了一看,便向看
弄堂的微笑着点了个头,说:“好,我——想法子给他们转寄去。”就拿着走了。

  走出弄堂,街灯已经亮了。他把他写给曼桢的那封信拿出来辨认了一下。是第二封信。
第一封她想必收到了。其实第一封信已经把话说尽说绝了,第二封根本就是多余的。他立刻
把它撕成一片片。

  卖蘑菇豆腐干的人远远吆喝着。那人又来了。每天差不多这时候,他总是到这一带来叫
卖,大街小巷都串遍,一个瘦长身材的老头挽着个篮子,曼桢住的弄堂里,他每天一定要到
一到的。世钧一听见那声音,就想起他在曼桢家里消磨过的无数的黄昏。“豆——干!五香
蘑菇豆——干!”沉着而苍凉的呼声,渐渐叫到这边来了,叫得人心里发空。

  于是他又想着,还可以到她姊姊家里去问问,她姊姊家他上回去过一次,门牌号数也还
记得,只是那地方很远,到了那儿恐怕太晚了。他就多走了几步路,到附近一家汽车行叫了
一辆汽车,走到虹桥路,天色倒还没有黑透。下了车一揿铃,依旧在铁门上开了一个方洞,
一个仆人露出半边脸来,似乎还是上次那个人。世钧道:“我要见你们太太。我姓沈,我叫
沈世钧。”那人顿了一顿,方道:“太太恐怕出去了,我瞧瞧去。”说着,便把方洞关上了
。世钧也知道这是阔人家的仆役应付来客的一种惯伎,因为不确定主人见与不见,所以先说
着活动话。可是他心里还是很着急,想着曼桢的姊姊也许倒是刚巧出去了。其实她姊夫要是
在家,见她姊夫也是一样,刚才忘问一声。

  在门外等着,他也早料到的,一等就等了许久。终于听见里面拨去门闩,开了一扇侧门
,那仆人闪在一边,说了声:

  “请进来。”他等世钧走进来,依旧把门闩上了,然后在前面引路,沿着一条煤屑铺的
汽车道走进去,两旁都是厚厚的冬青墙。在这傍晚的时候,园子里已经昏黑了,天上倒还很
亮,和白天差不多。映着那淡淡的天色,有一钩淡金色的蛾眉月。

  世钧在楼窗下经过,曼桢在楼上听见那脚步声,皮鞋践踏在煤屑路上,这本来也没有什
么特异之点,但是这里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人穿疲鞋的,仆人们都穿布鞋,曼璐平常总穿绣
花鞋,祝鸿才穿的是那种粉底直贡呢鞋子。他们家也很少来客。这却是什么人呢?曼桢躺在
床上,竭力撑起半身,很注意地向窗外看着,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那一片空明的天,
和天上细细的一钩淡金色的月亮。她想,也许是世钧来了。但是立刻又想着,我真是疯了,
一天到晚盼望世钧来救我,听见脚步声音就以为是世钧。那皮鞋声越来越近,渐渐地又由近
而远。曼桢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因想道:“管他是谁呢,反正我喊救命。”可是她病了这些
时,发热发得喉咙都哑了,她总有好些天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了,所以自己还不大觉得。这
时候一张开嘴,自己都吃一惊,这样哑着嗓子叫喊,只听见喉咙管里发出一种沙沙之声罢了


  房间里黑沉沉的,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阿宝自从上回白拿了她一只戒指,就没有再进
来过,一直是张妈照料着。张妈刚巧走开了一会,到厨房里吃年糕去了。这还是正月里,家
里剩下很多的年糕,佣人们也可以随时做着吃。张妈煮了一大碗年糕汤,才呷了一口,忽见
阿宝鬼鬼祟祟地跑进来,低声叫道:“张奶奶,快上去!叫你呢!”张妈忙放下碗来,问道
:“太太叫我?”阿宝略点了点头,附耳说道:“叫你到后头房去看着。留点神!”张妈听
见这话,只当是曼桢那里又出了什么意外,慌得三脚两步跑上楼去。阿宝跟在后面,才走到
楼梯脚下,正遇见那男仆引着世钧从大门外面走进来。世钧从前在曼桢家里看见过阿宝的,
虽然只见过一面,他倒很记得她,因向她看了一眼。阿宝一时心虚,怕他和她攀谈起来,要
是问起顾家现在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万一倒说得前言不对后语。她只把头低着,装作不认识
他,径自上楼去了。

  那男仆把世钧引到客厅里去,把电灯开了。这客厅非常大,布置得也极华丽,但是这地
方好像不大有人来似的,说话都有回声。热水汀烧得正旺,世钧一坐下来便掏出手帕来擦汗
。那男仆出去了一会,又送茶进来,搁在他面前的一张矮桌上。世钧见是两杯茶,再抬起眼
来一看,原来曼璐已经进来了,从房间的另一头远远走来,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旗袍,袍叉
里又露出水钻镶边的黑绸长裤,踏在那藕灰丝绒大地毯上面,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世钧觉得
他上次看见她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瘦,两个眼眶都深深地陷了进去,在灯影中看去,两只
眼睛简直陷成两个窟窿。脸上经过化妆,自是红红白白的,也不知怎么的,却使世钧想起“
红粉骷髅”四个字,单就字面上讲,应当是有点像她的脸型。

  他从来没有和她这样的女人周旋过,本来就有点慌张,因站起身来,向她深深地一点头
,没等她走到跟前,就急于申明来意,道:“对不起,来打搅祝太太——刚才我去找曼桢,
他们全家都搬走了。他们现在不知搬到哪儿去了?”曼璐只是笑着“嗯,嗯”答应着,因道
:“沈先生坐。喝点茶。”她先坐了下来。世钧早就注意到了,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纸包,他
不禁向那纸包连看了两眼,却猜不出是什么东西,也不像是信件。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曼
璐便把那纸包拆开了,里面另是一层银皮纸,再把那银皮纸的小包打开来,拿出一只红宝石
戒指。世钧一看见那戒指,不由得心中颤抖了一下,也说不出是何感想。曼璐把戒指递了过
来,笑道:“曼桢倒是料到的,她说沈先生也许会来找我。她叫我把这个交给你。”世钧想
道:“这就是她给我的回信吗?”他机械地接了过来,可是同时就又想着:“这戒指不是早
已还了我了?当时还了我,我当她的面就扔了字纸篓了,怎么这时候倒又拿来还我?这又不
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假使非还我不可,就是寄给我也行,也不必这样郑重其事的,还要她姊
姊亲手转交,不是存心气我吗?她不是这样的人哪,我倒不相信,难道一个人变了心,就整
个地人都变了。”

  他默然了一会,便道:“那么她现在不在上海了?我还是想当面跟她谈谈。”曼璐却望
着他笑了一笑,然后慢吞吞地说道:“那我看也不必了吧?”世钧顿了一顿,便红着脸问道


  “她是不是结婚了?”曼璐的脸色动了一动,可是并没有立刻回答。世钧便又微笑道:
“是不是跟张慕瑾结婚了?”曼璐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她本来是抱着随机应变的态度,虽
然知道世钧对慕瑾是很疑心,她倒也不敢一口咬定说曼桢是嫁了慕瑾了,因为这种谎话是很
容易对穿的,但是看这情形,要是不这样说,料想他也不肯死心。她端着茶杯,在杯沿上凝
视着他,因笑道:“你既然知道,也用不着我细说了。”世钧其实到她这儿来的时候也就没
有存着多少希望,但是听了这话,依旧觉得轰然一声,人都呆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隔
了有一会工夫,他很仓促地站起来,和她点了个头,微笑道:

  “对不起,打搅你这半天。”就转身走了。可是才一举步,就仿佛脚底下咯吱一响,踩
着一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他那只戒指。好好的拿在手里,不知怎么会手一松,滚到
地下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地下的,那地毯那样厚,自然是听不见声音。他弯下腰去拾
了起来,就很快地向口袋里一揣。要是闹了半天,还把那戒指丢在人家家里,那才是笑话呢
。曼璐这时候也站起来了,世钧也没朝她看,不管她是一种嘲笑的还是同情的神气,同样是
不可忍耐的。他匆匆地向门外走去,刚才那仆人倒已经把大门开了,等在那里。曼璐送到大
门口就回去了,依旧由那男仆送他出去。世钧走得非常快,那男仆也在后面紧紧跟着。不一
会,他已经出了园门,在马路上走着了。那边呜呜地来了一辆汽车,两边白光在前面开路。
这虹桥路上并没有人行道,只是一条沥青大道,旁边却留出一条沙土铺的路,专为在上面跑
马。世钧避到那条骑马道上走着,脚踩在那松松的灰土上,一软一软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街灯昏昏沉沉地照着,人也有点昏昏沉沉的。

  那只戒指还在他口袋里。他要是带回家去仔细看看,就可以看见戒指上裹的绒线上面有
血迹。那绒线是咖啡色的,干了的血迹是红褐色的,染在上面并看不出来,但是那血液胶粘
在绒线上,绒线全僵硬了,细看是可以看出来的。他看见了一定会觉得奇怪,因此起了疑心
。但是那好像是侦探小说里的事,在实际生活里大概是不会发生的。世钧一路走着,老觉得
那戒指在他裤袋里,那颗红宝石就像一个燃烧的香烟头一样,烫痛他的腿。他伸进手去,把
那戒指掏出来,一看也没看,就向道旁的野地里一扔。

  那天晚上他回到医院里,他父亲因为他出去了一天,问他上哪儿去了,他只推说遇见了
熟人,被他们拉着不放,所以这时候才回来。他父亲见他有些神情恍惚,也猜着他一定是去
找女朋友去了。第二天,他舅舅到医院里来探病,坐得时间比较久,啸桐说话说多了,当天
晚上病情就又加重起来。

  自这一天起,竟是一天比一天沉重,在医院里一住两个月,后来沈太太也到上海来了,
姨太太带着孩子们也来了,就等着送终。啸桐在那年春天就死在医院里。

  春天,虹桥路祝家那一棵紫荆花也开花了,紫郁郁的开了一树的小红花。有一只鸟立在
曼桢的窗台上跳跳纵纵,房间里面寂静得异样,它以为房间里没有人,竟飞进来了,扑啦扑
啦乱飞乱撞,曼桢似乎对它也不怎样注意。她坐在一张椅子上。她的病已经好了,但是她发
现她有孕了。她现在总是这样呆呆的,人整个地有点麻木。坐在那里,太阳晒在脚背上,很
是温暖,像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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