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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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他们把今天的来宾一一提出来谈论着,某小姐最引人注目,某太太最“疯”了,某人
的举动最滑稽,一谈就谈了半天,谈得很有兴味似的。桌上摆着几只高脚玻璃碟子,里面盛
着各色糖果,世钧就像做主人似的让她吃,她每样都吃了一些。这间房本来是他们家的起坐
间,经过一番改装,沈太太因为迎合他们年青人的心理,并没有照旧式新房那样一切都用大
红色,红天红地像个血海似的。现在这间房却是布置得很幽雅,比较像一个西式的旅馆房间
。不过桌上有一对银蜡台,点着两支红烛。只有这深宵的红烛是有一些新房的意味。
翠芝道:“叔惠今天醉得真厉害。”世钧笑道:“可不是!
他一个人怎么上火车,我倒真有点不放心。”翠芝默然,过了一会又道:“等他酒醒的
时候,不知道火车开到什么地方了。”
她坐在梳妆台前面刷头发,头发上全是人家洒的红绿纸屑。
世钧又和她说起他舅舅家那个老姨太太,吃斋念佛,一、二十年没出过大门,今天居然
也来观礼。翠芝刷着头发,又想起来说:“你有没有看见爱咪今天的头发样子,很特别。”
世钧道:“哦?我倒没注意。”翠芝道:“据说是上海最新的样子。
你上次到上海去有没有看见?”世钧想了一想,道:“不知道。
倒没留心。——”
谈话的资料渐渐感到缺乏,世钧便笑道:“你今天一定累了吧?”翠芝道:“我倒还好
。”世钧道:“我一点也不困,大概话说多了,反而提起神来了。我倒想再坐一会,看看书
。你先睡吧。”翠芝道:“好。”
世钧拿着一本画报在那儿看。翠芝继续刷头发,刷完头发,又把首饰一样样脱下来收在
梳妆台抽屉里。世钧见她尽管慢吞吞的,心里想她也许觉得当着人就解衣上床有许多不便,
就笑道:“开着灯你恐怕睡不着吧?”翠芝笑道:“嗳。”世钧道:“我也有这个习惯的。
”他立起来把灯关了,他另外开了一盏台灯看书,房间里立刻暗了下来。
半晌,他别过头去一看,她还没睡,却在烛光下剪手指甲。时候真的不早了,两支蜡烛
已经有一支先点完了。要照迷信的说法,这是很不好的预兆,虽然翠芝不见得会相信这些,
但是世钧还是留了个神,只笑着说了一声:“呦,蜡烛倒已经点完了。你还不睡?”翠芝隔
了一会方才答道:“我就要睡了。”世钧听她的声音有点喑哑,就想着她别是又哭了,因为
他冷淡了她了?总不会是因为有一支蜡烛先点完?
他向她注意地看了看,但是就在这时候,她刚巧用她剪指甲的那把剪刀去剪烛花,一剪
,红烛的光焰就往下一挫,顿时眼前一黑,等到剪好了,烛光又亮了起来,照在她脸上,她
的脸色已经是很平静的。但是世钧知道她刚才一定是哭了。
他走到她跟前去,微笑道:“为什么又不高兴了?”一遍一遍问着。她先是厌烦地推开
了他,然后她突然地拉住他的衣服呜呜咽咽哭起来了,冲口而出地说:“世钧,怎么办,你
也不喜欢我,我也——我也不喜欢你。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吧,你说是不是来不及了?”
当然来不及了。她说的话也正是他心里所想的,他佩服她有这勇气说出来,但是这种话
说出来又有什么好处?
他唯有喃喃地安慰着她:“你不要这样想。不管你怎样,反正我对你总是——翠芝,真
的,你放心。你不要这样。你不要哭。——喂,翠芝。”他在她耳边喃喃地说着安慰她的话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和她一样的茫茫无主。他觉得他们像两个闯了祸的小孩。
十四
曼桢因为难产的缘故进了医院。祝家本来请了一个产科医生到家里来接生,是他们熟识
的一个女医生,常常和曼璐一桌打牌的,那女医生也是一个清客一流的人物,对于阔人家里
有许多怪现状也见得多了,丝毫不以为奇,所以曼璐认为她是可以信托的。她的医道可并不
高明,偏又碰到难产。她主张送医院,可是祝家一直延挨着,不放心让曼桢走出那个大门,
直到最后关头方才仓皇地用汽车把她送到一个医院里。
是曼璐陪她去的,曼璐的意思当然要住头等病室,尽可能地把她和外界隔离起来,可是
刚巧头二等病房都客满了,再换一家医院又怕耽误时候,结果只好住了三等病房。
曼桢在她离开祝家的时候已经陷入昏迷状态了,但是汽车门砰的一关,汽车缓缓开出去
,花园的大铁门也豁朗朗打开了,她忽然心里一清。她终于出来了。死也要死在外面。她恨
透了那所房子,这次出去是再也不会回去了,除非是在噩梦中。她知道她会梦见它的。无论
活到多么大,她也难以忘记那魔宫似的房屋和花园,在恐怖的梦里她会一次一次地回到那里
去。
她在医院里生下一个男孩子,只有五磅重,她想他一定不会活的。夜班看护把小孩抱来
给她喂奶,她在黯黄的灯光下望着他赤红色的脸。孩子还没出世的时候她对他的感觉是憎恨
大于一切,虽然明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就连现在,小孩已经在这里了,抱在她怀里了,她也
仍旧于惊讶中感到一丝轻微的憎恶的颤栗。他长得像谁?其实这初生的婴儿是什么人都不像
,只像一个红赤赤的剥了皮的小猫,但是曼桢仿佛在他脸上找到某种可疑之点,使她疑心他
可是有点像祝鸿才。——无论如何是不像她,一点也不像。也有人说,孩子怀在肚里的时候
,如果那母亲常常想念着什么人,孩子将来就会长得像那个人。——像不像世钧呢?实在看
不出来。
想到世钧,她立刻觉得心里很混乱。在祝家度着幽囚的岁月的时候,她是渴望和他见面
的,见了面她要把一切都告诉他听,只有他能够安慰她。她好像从来没想到,她已经跟别人
有了小孩了,他会不会对她有点两样呢?那也是人之常情吧?但是她把他理想化了,她相信
他只有更爱她,因为她受过这许多磨难。她在苦痛中幸而有这样一个绝对可信赖的人,她可
以放在脑子里常常去想他,那是她唯一的安慰。但是现在,她就快恢复自由了,也许不久就
可以和他见面了,她倒又担忧起来。假如他在上海,并且刚巧到这家医院来探望朋友,走过
这间房间看见了她——那太好了,马上可以救她出去,但是——如果刚巧被他看见这吃奶的
孩子偎在她身边,他作何感想呢?替他想想,也真是很难堪。
她望着那孩子,孩子只是全心全力地吮吸着乳汁,好像恨不得把她这个人统统喝下去似
的。
她得要赶紧设法离开这医院,也许明天就走,但是她不能带着孩子一同走。她自己也前
途茫茫,还不知道出去之后是怎样一个情形。孩子丢给她姊姊倒不用担心,她姊姊不会亏待
他的,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吗?不过这孩子太瘦弱了。
她相信他会死掉的。
她突然俯下身去恋恋地吻着他。她觉得他们母子一场,是在生与死的边疆上的匆匆的遇
合,马上就要分开了,然而现在暂时他们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看护来把孩子抱走的时候,她向看护要一杯水喝。上次来量热度的时候她已经说过这话
,现在又说了,始终也没有拿来。她实在口渴得厉害,只得大声喊:“郑小姐!郑小姐!”
却把隔壁床上的一个产妇惊醒了,她听见那人咳嗽。
她们两张床中间隔着一个白布屏风。她们曾经隔着屏风说过话的,那女人问曼桢是不是
头胎,是男是女。她自己生的也是一个男的,和曼桢的孩子同日生的,先后只相差一个钟头
不到。这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她却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她丈夫姓蔡,她叫金芳
,夫妻俩都在小菜场摆蛋摊度日。那天晚上曼桢听见她咳嗽,便道:“蔡师母,把你吵醒了
吧?”蔡金芳道:“没关系的。此地的看护顶坏了,求她们做点事情就要像叫化子似的,‘
小姐小姐’叫得震天响。
我真恨伤了,想想真是,爷娘公婆的气我都不受,跑到这里来受她们的气!”
蔡金芳翻了个身,又道:“祝师母,你嫂嫂今天没来看你?”
曼桢一时摸不着头脑,“祝师母”是谁,“嫂嫂”又是谁,后来忽然想起来,曼璐送她
进医院的时候,大概是把她当作祝鸿才太太来登记的。前几天曼璐天天来探视,医院里的人
都知道她也姓祝,还当作她是曼桢婆家的人。
金芳见曼桢答不出话来,就又问:“是你的嫂嫂吧?”曼桢只得含糊地答应了一声。金
芳又道:“你的先生不在上海呀?”曼桢又“唔”了一声,心里却觉得非常难过。
夜深了,除了她们两个人,一房间的人都睡熟了。窗外是墨黑的天,天上面嵌着白漆窗
棂的白十字架。在昏黄的灯光下,曼桢把她的遭遇一样一样都告诉了蔡金芳了。她跟金芳直
到现在始终也没有见过面,不过直觉地感到那是一个热心人,而她实在需要援助。本来想一
有机会就告诉此地的医生,她要求提早出院,不等家属来接。或者告诉看护叫她们转达,也
是一样,但是这里的医生和看护对三等病房的病人显然是不拿他们当回事,谁高兴管你们这
些家庭纠纷。
而且她的事情这样离奇,人家能不能相信她呢?万一曼璐倒一口咬定她是有精神病的,
趁她这时候身体还没有复原,没有挣扎的力量,就又硬把她架回去,医院里人虽然多,谁有
工夫来管这些闲事。她自己看看也的确有点像个精神病患者,头发长得非常长,乱蓬蓬地披
在肩上,这里没有镜子,无法看见自己的脸,但是她可以看见她的一双手现在变得这样苍白
,手腕瘦得柴棒似的,一只螺蛳骨高高地顶了起来。
只要两只脚稍微有点劲,下地能够站得住,她就悄悄地自己溜出去了,但是她现在连坐
起来都觉得头晕,只恨自己身体不争气。她跟金芳商量,想托金芳的丈夫给她家里送个信,
叫她母亲马上来接她,其实她也觉得这办法不是顶妥当,她母亲究竟是什么态度也还不知道
,多半已经被她姊姊收买了,不然怎么她失去自由快一年了也不设法营救她?这一点是她最
觉得痛心的,想不到自己的母亲对她竟是这样。倒反而不及像蔡金芳这样一个陌路相逢的人
。
金芳愤慨极了,说她的姊姊姊夫简直不是人,说:“拖他们到巡捕房里去!”曼桢忙道
:“你轻一点!”金芳不作声了,听听别的病人依旧睡得声息毫无,极大的房间里,只听见
那坐在门口织绒线的看护的竹针偶尔轻微地“嗒——”一响。
曼桢低声道:“我不想跟他们打官司,我对现在这种法律根本没有什么信心。打起官司
来,总是他们花得起钱的人占上风。”金芳道:“你这话一点也不错。我刚才是叫气昏了,
其实我们这样做小生意的人,吃巡捕的苦头还没有吃够?我还有什么不晓得——拖他们到巡
捕房里去有什么用,还不是谁有钞票谁凶!决不会办他们吃官司的,顶多叫他们拿出点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