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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47章

小说: 张爱玲文集第4卷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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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事?”慕瑾见她神色不对,便说:“怎么了?你是不是病了?”曼桢道:“不是我病了,
因为姊姊的小孩病得很厉害,恐怕是猩红热,我想请你去看看。”

  慕瑾道:“好,我立刻就去。”他进去穿上一件上装,拿了皮包,就和曼桢一同走出来
,两人乘黄包车来到大安里。

  慕瑾曾经听说曼璐嫁得非常好,是她祖母告诉他的,说她怎样发财,造了房子在虹桥路
,想不到他们家现在却住着这样湫隘的房屋,他觉得很是意外。他以为他会看见曼璐的丈夫
,但是屋主人并没有出现,只有一个女佣任招待之职。慕瑾一走进客堂就看见曼璐的遗容,
配了镜框迎面挂着。曼桢一直就没看见,她两次到这里来,都是心慌意乱的,全神贯注在孩
子身上。

  那张大照片大概是曼璐故世前两年拍的,眼睛斜睨着,一只手托着腮,手上戴着一只晶
光四射的大钻戒。慕瑾看到她那种不调和的媚态与老态,只觉得怆然。他不由得想起他们最
后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次他也许是对她太冷酷了,后来想起来一直耿耿于心。

  是她的孩子,他当然也是很关切的。经他诊断,也说是猩红热。曼桢说:“要不要进医
院?”医生是向来主张进医院的,但是慕瑾看看祝家这样子,仿佛手头很拮据,他不能不替
他们打算打算,便道:“现在医院也挺贵的,在家里只要有人好好地看护,也是一样的。”
曼桢本来想着,如果进医院的话,她去照料比较方便些,但是实际上她也出不起这个钱,也
不能指望鸿才拿出来。不进医院也罢。她叫张妈把那一个医生的药方找出来给慕瑾看,慕瑾
也认为这方子开得很对。

  慕瑾走的时候,曼桢一路送他出去,就在弄口的一爿药房里配了药带回来,顺便在药房
里打了个电话到她做事的地方去,请了半天假。那孩子这时候清醒些了,只管目光灼灼地望
着她。她一转背,他就悄悄地问:“张妈,这是什么人?”

  张妈顿了一顿,笑道:“这是啊——是二姨。”说时向曼桢偷眼望了望,仿佛不大确定
她愿意她怎样回答。曼桢只管摇晃着药瓶,摇了一会,拿了只调羹走过来哄孩子吃药,道:
“赶快吃,吃了就好了。”又问张妈:“他叫什么名字?”张妈道:

  “叫荣宝。这孩子也可怜,太太活着的时候都宝贝的不得了,现在是周妈带他——”说
到这里,便四面张望了一下,方才鬼鬼祟祟地说:“周妈没良心,老爷虽然也疼孩子,到底
是男人家,有许多地方他也想不到——那死鬼招弟是常常挨她打的,这宝宝她虽然不敢明欺
负他,暗地里也不少吃她的亏。二小姐你不要对别人讲呵,她要晓得我跟你说这些话,我这
碗饭就吃不成了。阿宝就是因为跟她两个人闹翻了,所以给她戳走了。阿宝也不好,太太死
了许多东西在她手里弄得不明不白,周妈一点也没拿着,所以气不服,就在老爷面前说坏话
了。”

  这张妈把他们家那些是是非非全都搬出来告诉曼桢,分明以为曼桢这次到祝家来,还不
是跟鸿才言归于好了,以后她就是这里的主妇了,趁这时候周妈出去了还没回来,应当赶紧
告她一状。张妈这种看法使曼桢觉得非常不舒服,祝家的事情她实在不愿意过问,但是一时
也没法子表明自己的立场。

  后门口忽然有人拍门,不知道可是鸿才回来了。虽然曼桢心里并不是一点准备也没有,
终究不免有些惴惴不安,这里到底是他的家。张妈去开门,随即听见两个人在厨房里叽叽喳
喳说了几句,然后就一先一后走进房来。原来是那周妈,把招弟的棺材送到义冢地去葬了,
现在回来了。那周妈虽然没有见过曼桢,大概早就听说过有她这样一个人,也知道这荣宝不
是他们太太亲生的。现在曼桢忽然出现了,周妈不免小心翼翼,“二小姐”长“二小姐”短
,在旁边转来转去献殷勤,她那满脸杀气上再浓浓堆上满面笑容,却有点使人不寒而栗。曼
桢对她只是淡淡的,心里想倒也不能得罪她,她还是可以把一口怨气发泄在孩子身上。那周
妈自己心虚,深恐张妈要在曼桢跟前揭发她的罪行,她一向把那邋遢老太婆欺压惯了的,现
在却把她当作老前辈似的尊敬起来,赶着她喊“张奶奶”,拉她到厨房里去商量着添点什么
菜,款待二小姐。

  曼桢却在那里提醒自己,她应当走了。拣要紧的事情嘱咐张妈两句,就走吧,宁可下午
再来一次。正想着,荣宝却说话了,问道:“姊姊呢?”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和曼桢说话,说
的话却叫她无法答复。曼桢过了一会方才悄声说道:“姊姊睡着了。你别闹。”

  想起招弟的死,便有一阵寒冷袭上她的心头,一种原始的恐惧使她许愿似的对自己说:
“只要他好了,我永生永世也不离开他了。”虽然她明知道这是办不到的事。荣宝垫的一床
席子上面破了一个洞,他总是烦躁地用手去挖它,越挖越大。

  曼桢把他两只手都握住了,轻声道:“不要这样。”说着,她眼睛里却有一双泪珠“嗒
”地一声掉在席子上。

  忽然听见鸿才的声音在后门口说话,一进门就问:“医生可来过了?”张妈道:“没来
。二小姐来了。”鸿才听了,顿时寂然无语起来。半晌没有声息,曼桢知道他已经站在客堂
门口,站了半天了。她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是脸上的神情变得严冷了些。

  她不朝他看,但是他终于趔趄着走入她的视线内。他一副潦倒不堪的样子,看上去似乎
脸也没洗,胡子也没剃,瘦削的脸上腻着一层黄黑色的油光,身上穿着一件白里泛黄的旧绸
长衫,戴着一顶白里泛黄的旧草帽,帽子始终戴在头上没有脱下来。他搭讪着走到床前在荣
宝额上摸了摸,喃喃地道:“今天可好一点?医生怎么还不来?”曼桢不语。鸿才咳嗽了一
声,又道:“二妹,你来了我就放心了。我真着急,这两年不知怎么走的这种悖运,晦气事
情全给我碰到了。招弟害病,没拿它当桩事情,等晓得不好,赶紧给她打针,钱也花了不少
,可是已经太迟了。这孩子也就是给过上的,可不能再耽搁了,今天早上为了想筹一点钱,
就跑了一早上。”说到这里,他叹了口冷气,又道:“真想不到落到今天这个日子!”

  其实他投机失败,一半也是迷信帮夫运的缘故。虽然他一向不承认他的发迹是沾了曼璐
的光,他心底里对于那句话却一直有三分相信。刚巧在曼璐去世的时候,他接连有两桩事情
不顺手,心里便有些害怕。做投机本来是一种赌博,越是怕越是要输,所以终致一败涂地。
而他就更加笃信帮夫之说了。

  周妈绞了一把热手巾送上来,给鸿才擦脸,他心不在焉地接过来,只管拿着擦手,把一
双手擦了又擦。周妈走开了。

  半晌,他忽然迸出一句话来:“我现在想想,真对不起她。”他背过身去望着曼璐的照
片,便把那毛巾揿在脸上擤鼻子。他分明是在那里流泪。

  阳光正照在曼璐的遗像上,镜框上的玻璃反射出一片白光,底下的照片一点也看不见,
只看见那玻璃上的一层浮尘。

  曼桢呆呆地望着那照片,她姊姊是死了,她自己这几年来也心灰意冷,过去那一重重纠
结不开的恩怨,似乎都化为烟尘了。

  鸿才又道:“想想真对不起她。那时候病得那样,我还给她气受,要不然她还许不会死
呢。二妹,从前的事情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恨你姊姊了。”他这样自怨自艾,其实还是因为
心疼钱的缘故,曼桢没想到这一点,见他这样引咎自责,便觉得他这人倒还不是完全没有良
心。她究竟涉世未深,她不知道往往越是残暴的人越是怯懦,越是在得意的时候横行不法的
人,越是禁不起一点挫折,立刻就矮了一截子,露出一副可怜的脸相。她对鸿才竟于憎恨中
生出一丝怜悯,虽然还是不打算理他,却也不愿意使他过于难堪。

  鸿才向她脸上看了一眼,嗫嚅着说道:“二妹,你不看别的,看这小孩可怜,你在这儿
照应他几天,等他好了再回去。

  我到朋友家去住几天。”他唯恐她要拒绝似的,没等说完就走出房去,从口袋里掏出一
叠钞票来,向张妈手里一塞,道:

  “你待会交给二小姐,医生来了请她给付付。”又道:“我不是在王家就是在严先生那
里,万一有什么事,打电话找我好了。”

  说罢,马上逃也似的匆匆走了。

  曼桢倒相信他这次大概说话算话,说不回来就不会回来。

  曼璐从前曾经一再地向她说,鸿才对她始终是非常敬爱,他总认为她是和任何女人都两
样的,他只是一时神志不清做下犯罪的事情,也是因为爱的她太厉害的缘故。像这一类的话
,在一个女人听来是很容易相信的,恐怕没有一个女人是例外。

  曼桢当时听了虽然没有什么反应,曼璐这些话终究并不是白说的。

  那天晚上她住在祝家没回去,守着孩子一夜也没睡。第二天早上她不能不照常去办公,
下班后又回到祝家来,知道鸿才已经来过一次又走了。曼桢这时候便觉得心定了许多,至少
她可以安心看护孩子的病,不必顾虑到鸿才了。她本来预备再请慕瑾来一趟,但是她忽然想
起来,慕瑾这两天一定也很忙,不是说太太昨天就要进医院了吗,总在这两天就要动手木了
。昨天她是急糊涂了,竟把这桩事情忘得干干净净。其实也可以不必再找慕瑾了,就找原来
的医生继续看下去吧。

  慕瑾对那孩子的病,却有一种责任感,那一天晚上,他又到曼桢的寓所里去过一趟,想
问问她那孩子可好些了。二房东告诉他:曼桢一直没有回来。慕瑾也知道他们另外有医生在
那里诊治着,既然有曼桢在那里主持一切,想必决不会有什么差池的,就也把这桩事情抛开
了。

  慕瑾在他丈人家寄居,他们的楼窗正对着曼桢的窗子,慕瑾常常不免要向那边看一眼。
这样炎热的天气,那两扇窗户始终紧闭着,想必总是没有人在家。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里
面晒着两条毛巾,一条粉红色的搭在椅背上,一条白色的晒在绳子上,永远是这个位置。那
黄烘烘的太阳从早晒到晚,两条毛巾一定要晒馊了。一连十几天晒下来,毛巾烤成僵硬的两
片,颜色也淡了许多,曼桢一直住在祝家没有回来,慕瑾倒也并不觉得奇怪,想着她姊姊死
了,丢下这样一个孩子没人照应,他父亲也许是一个没有知识的人,也许他终日为衣食奔走
,分不开身来,曼桢向来是最热心,最肯负责的,孩子病了,她当然义不容辞地要去代为照
料。

  但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慕瑾的太太施手术产下一个女孩之后,在医院里休养了一个时
候,夫妇俩已经预备动身回六安去了,曼桢却还没有回来。慕瑾本来想到她姊夫家里去一趟
,去和她道别,但是究竟是不大熟悉的人家,冒冒失失地跑去似乎不大好,因此一直拖延着
,也没有去。

  这一天,他忽然在无意中看见曼桢那边开着一扇窗户,两条毛巾也换了一个位置,仿佛
新洗过,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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