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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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桢看了看,她或许也有同样的感觉,她仿佛很难为情似的,在席上一直也没有和他交谈。
席散后,大家纷纷地告辞出来,世钧和她说了声:“我送你回去。”他始终还没有到她
家里去过,这次说要送她回去,曼桢虽然并没有推辞,但是两人之间好像有一种默契,送也
只送到弄堂口,不进去的。既然不打算进去,其实送这么一趟是毫无意味的,要是坐电车公
共汽车,路上还可以谈谈,现在他们一人坐了一辆黄包车,根本连话都不能说。然而还是非
送不可,仿佛内中也有一种乐趣似的。
曼桢的一辆车子走在前面,到了她家里的弄堂口,她的车子先停了下来。世钧总觉得她
这里是门禁森严,不欢迎人去的,为了表示他绝对没有进去的意思,他一下车,抢着把车钱
付掉了,便匆匆地向她点头笑道:“那我们明天见吧。”一面说着,就转身要走。曼桢笑道
:“要不然就请你进去坐一会了,这两天我家里乱七八糟的,因为我姊姊就要结婚了。”世
钧不觉怔了一怔,笑道:“哦,你姊姊就要结婚了?”曼桢笑道:“嗯。”街灯的光线虽然
不十分明亮,依旧可以看见她的眉宇间透出一团喜气。世钧听见这消息,也是心头一喜。他
是知道她的家庭状况的,他当然替她庆幸她终于摆脱了这一重关系,而她姊姊也得到了归宿
。
他默然了一会,便又带笑问道:“你这姊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曼桢笑道:“那人姓
祝,‘祝福’的祝。吃交易所饭的。”
说到这里,曼桢忽然想起来,今天她母亲陪着她姊姊一同去布置新房,不知道可回来了
没有,要是刚巧这时候回来了,被她们看见她站在弄堂口和一个男子说话,待会儿又要问长
问短,虽然也没什么要紧,究竟不大好。因此她接着就说:“时候不早了吧,我要进去了。
”世钧便道:“那我走了。”他说走就走,走过几家门面,回过头去看看,曼桢却还站在那
里。然而就在这一看的工夫,她仿佛忽然醒悟了似的,一转身就进去了。世钧倒又站住了,
发了一会愣。
次日照常见面,却没有再听见她提起她姊姊结婚的事情。
世钧倒一直惦记着。不说别的,此后和她来往起来也方便些,也可以到她家里去,不必
有那些顾忌了。
隔了有一个星期模样,她忽然当着叔惠说起她姊姊结婚了,家里房子空出来了,要分租
出去,想叫他们代为留心,如果听见有什么人要房子,给介绍介绍。
世钧很热心地逢人就打听,有没有人要找房子。不久就陪着一个间接的朋友,一个姓吴
的,到曼桢家里来看房子。他自己也还是第一次踏进这弄堂,他始终对于这地方感到一种禁
忌,因而有一点神秘之感。这弄堂在很热闹的地段。沿马路的一面全是些店面房子,店家卸
下来的板门,一扇一扇倚在后门外面。一群娘姨大姐聚集在公共的自来水龙头旁边淘米洗衣
裳,把水门汀地下溅得湿漉漉的。内中有一个小大姐,却在那自来水龙头下洗脚。她金鸡独
立地站着,提起一只脚来,哗啦哗啦放着水冲着。脚趾甲全是鲜红的,涂着蔻丹——就是这
一点引人注目。世钧向那小大姐看了一眼心里就想着,这不知道可是顾家的佣人,伺候曼桢
的姐姐的。
顾家是五号,后门口贴着召租条子。门虚掩着,世钧敲了敲,没人应,正要推门进去,
弄堂里有个小孩子坐在人家的包车上玩,把脚铃踏得叮叮的响,这时候就从车上跳了下来,
赶过来拦着门问:“找谁?”世钧认识他是曼桢的弟弟,送钥匙到叔惠家里去过的,他却不
认识世钧。世钧向他点点头笑笑,说:“你姊姊在家吗?”世钧这句话本来也问得欠清楚,
杰民听了,更加当作这个人是曼璐从前的客人。他虽然是一个小孩子,因为环境的关系,有
许多地方非常敏感,对于曼璐的朋友一直感到憎恶,可是一直也没有发泄的机会。这时候便
理直气壮地吆喝道:“她不在这儿了!她结婚了!”世钧笑道:“不是的,我是说你二姊。
”杰民愣了一愣,因为曼桢从来没有什么朋友到家里来过。他仍旧以为这两个人是跑到此地
来寻开心的,便瞪着眼睛道:“你找她干吗?”这孩子一副声势汹汹的样子,当着那位同来
的吴先生,却使世钧有些难堪。他笑道:“我是她的同事,我们来看房子的。”杰民又向他
观察了一番,方始转身跟进去,一路喊着:“妈!有人来看房子!”他不去喊姊姊而去喊妈
,可见还是有一点敌意。世钧倒没有想到,上她家里来找她会有这么些麻烦。
过了一会,她母亲迎了出来,把他们往里让。世钧向她点头招呼着,又问了一声,“曼
桢在家么?”她母亲笑道:“在家,我叫杰民上去喊她了。——贵姓呀?”世钧道:“我姓
沈。”
她母亲笑道:“哦,沈先生是她的同事呀。”她仔细向他脸上认了一认,见他并不是那
照片上的青年,心里稍微有点失望。
楼下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已经出空了,一眼望过去,只看见光塌塌的地板,上面浮着一
层灰。空房间向来是显得大的,同时又显得小,像个方方的盒子似的。总之,从前曼桢的姊
姊住在这里是一个什么情形,已经完全不能想象了。
杰民上楼去叫曼桢,她却耽搁了好一会方才下来,原来她去换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她因
为姊姊结婚,新做的一件短袖夹绸旗袍,粉红底上印着绿豆大的深蓝色圆点子。这种比较娇
艳的颜色她从前是决不会穿的,因为家里有她姊姊许多朋友进进出出;她永远穿着一件蓝布
衫,除了为省俭之外,也可以说是出于一种自卫的作用。现在就没有这些顾忌了。世钧觉得
她好像陡然脱了孝似的,使人眼前一亮。
世钧把她介绍给吴先生。吴先生说这房子朝西,春天恐怕太热了,敷衍了两句说再考虑
考虑,就说:“那我先走一步了,还有几个地方要去看看。”他先走了,曼桢邀世钧到楼上
去坐一会。她领着他上楼,半楼梯有个窗户,窗台上搁着好几双黑布棉鞋,有大人的,有小
孩的,都是穿了一冬天的,放在太阳里晒着。晚春的太阳暖洋洋的,窗外的天是淡蓝色。
到了楼上,楼上的一间房是她祖母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同住的,放着两张大床,一张小铁
床。曼桢陪着世钧在靠窗的一张方桌旁边坐下。他们一路上来,一个人影子也没看见,她母
亲这时候也不知去向了,隐隐的却听见隔壁房间里有咳嗽声和嘁嘁促促说话的声音,想必人
都躲到那边去了。
一个小大姐送茶进来,果然就是刚才在弄堂里洗脚,脚趾甲上涂着蔻丹的那一个。她大
概是曼桢的姊姊留下的唯一遗迹了。她现在赤着脚穿着双半旧的镂空白皮鞋,身上一件花布
旗袍,头发上夹着个粉红赛璐珞夹子,笑嘻嘻地捧了茶进来,说了声“先生请用茶”,礼貌
异常周到。出去的时候顺手就带上了门。世钧注意到了,心里也有点不安;倒不是别的,关
着门说话,给她的祖母和母亲看着,是不是不大好。然而他不过是稍微有点采促而已,曼桢
却又是一种感想,她想着阿宝是因为一直伺候她姊姊,训练有素的缘故。这使她觉得非常难
为情。
她马上去把门开了,再坐下来谈话,说:“刚才你那个朋友不知是不是嫌贵了?”世钧
着:“我想不是吧,叔惠家里也是住这样的西间房间,租钱也跟这个差不多,房间还不及这
儿敞亮。”曼桢笑道:“你跟叔惠住一间房么?”世钧道:“唔。”
杰民送了两碗糖汤渥鸡蛋进来。曼桢见了,也有点出于意外。当然总是她母亲给做的,
客人的碗里有两只鸡蛋,她的碗里有一只鸡蛋。他弟弟咯咯咯走进来放在桌上,板着脸,也
不朝人看,回身就走。曼桢想叫住他,他头也不回一回。曼桢笑道:“他平常很老练的,今
天不知道怎么忽然怕难为情起来了。”这原因,世钧倒很明了,不过也没有去道破他,只笑
着道:“为什么还要弄点心,太费事了。”曼桢笑道:“乡下点心!你随便吃一点。”
世钧一面吃着一面问:“你们早上吃什么当早饭?”曼桢道:“吃稀饭。你们呢?”世
钧道:“叔惠家也是吃稀饭,不过是这样:叔惠的父亲是非常好客的,晚上常常有人来吃饭
,一来来上好些人,把叔惠的母亲都累坏了,早上还得天不亮起来给我们煮粥,我真觉得不
过意,所以我常常总是不吃早饭出来,在摊子上吃两只大饼油条算了。”曼桢点点头道:“
在人家家里住着就是这样,有些地方总有点受委屈。”世钧道:
“其实他们家里还算是好的。叔惠的父亲母亲待我真像自己人一样,不然我也不好意思
老住在那里。”
曼桢道:“你有多少时候没回家去了?”世钧道:“快一年了吧。”曼桢笑道:“不想
家么?”世钧笑道:“我也真怕回去。
将来我要是有这个力量,总想把我母亲接出来,我父亲跟她感情很坏,总是闹别扭。”
曼桢道:“哦。……”世钧道:“就为了我,也怄了许多气。”曼桢道:“怎么呢?”世钧
道:“我父亲开着一爿皮货店,他另外还做些别的生意。从前我哥哥在世的时候,他毕业之
后就在家里帮着我父亲,预备将来可以接着做下去。后来我哥哥死了,我父亲意思要我代替
他,不过我对于那些事情不感到兴趣,我要学工程。我父亲非常生气,从此就不管我的事了
。后来我进大学,还是靠我母亲偷偷地接济我一点钱。”所以他那时候常常在窘境中。说起
来,曼桢在求学时代也是饱受经济压迫的,在这一点上大家谈得更是投契。
曼桢道:“你在上海大概熟人不多,不然我倒又有一桩事情想托托你。”世钧笑道:“
什么事?”曼桢道:“你如果听见有什么要兼职的打字的——我很想在下班以后多做两个钟
头事情。教书也行。”世钧向她注视了一会,微笑道:“那样你太累了吧?”曼桢笑道:“
不要紧的。在办公室里一大半时候也是白坐着,出来再做一两个钟头也算不了什么。”
世钧也知道,她姊姊一嫁了人,她的负担更增重了。做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帮助她,也不
是她所能够接受的,唯一的帮忙的办法是替她找事。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时,并没有什么
结果。有一天她叮嘱他:“我本来说要找个事情在六点钟以后,现在我要改到晚饭后。”世
钧道:“晚饭后?不太晚了么?”曼桢笑道:“晚饭前我已经找到了一个事情了。”世钧道
:
“嗳哟,你这样不行的!这样一天到晚赶来赶去,真要累出病来的!你不知道,在你这
个年纪顶容易得肺病了。”曼桢笑道:
“‘在你这个年纪!’倒好像你自己年纪不知有多大了!”
她第二个事情不久又找到了。一个夏天忙下来,她虽然瘦了些,一直兴致很好。世钧因
为住在叔惠家里,一年到头打搅人家,所以过年过节总要买些东西送给叔惠的父母。这一年
中秋节他送的礼就是托曼桢买的。送叔惠的父亲一条纯羊毛的围巾,送叔惠的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