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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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多给小帐,不久就拿了一碗深红色的粘液来。他有点疑心,不知道是什么血。要了一面镜
子,用手指蘸着浓浓地抹了一脸。实在腥气得厉害,他躺在床上老睡不着。仰天躺着,不让
面颊碰着枕头,唯恐擦坏了面具。血渐渐干了,紧紧地牵着皮肤。旅馆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许多人开着房间打麻将,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像潮水一样。别的房间里有女人唱小调。楼
窗下面是个尿臊臭的小弄堂,关上窗又太热,怕汗出多了,冲掉了猪血。
一个小贩在旅馆通道里叫卖鸭肫肝、鸭什件。
“卖白兰花!”娇滴滴的苏州口音的女孩子,转着他的门钮。门锁着,她砰砰砰敲门。
“先生,白兰花要口伐?”
跑旅馆的女孩子自然也不是正经人,有人拉她们进来胡闹,顺手牵羊会偷东西的。
到了后半夜渐渐静下来了。有两个没人要的女人还在穿堂里跟茶房打情骂俏,挨着不走
,回去不免一顿打。有人大声吐痰,跟着一阵拖鞋声,开了门叫茶房买两碗排骨面。
他本来没预备在这里过夜,这时候危险早已过去了,就开门叫茶房打洗脸水来。洗了脸
,一盆水通红的。小房间里一股子血腥气,像杀了人似的。
他带了几只臭虫回来,三奶奶抓着痒醒了过来,叫李妈来捉臭虫。李妈扯着电线辂辘,
把一盏灯拉下来在床上照着,惺忪地跪在踏板上,把被窝与紫方格台湾席都掀过来,到处找
。
“他们圆光怎么样?”三奶奶问。“闹到什么时候?”
“早散了,还不到十一点。嗳,不要说,倒是真有点奇怪——在人堆里随便拣了个小孩
,是隔壁看门的儿子,才八岁,叫他看贴在墙上那张白纸。”小孩“眼睛干净”,看得见鬼
。童男更纯洁。
“看见什么没有?”
“先看不见。过了好些时候,说看见一个红脸的人。”
“红脸——那是谁?可像是我们认识的人?”
“就是奇怪,他说没有眼睛鼻子,就是一张大红脸。”
“嗳哟,吓死人了,”三奶奶笑着说。“还看见什么?”
“别的没有了。”
“红脸,就光是脸红红的,还是真像关公似的?”
“说是真红。”
“做贼心虚,当然应当脸红。是男是女?”
“他说看不出。”
“这孩子怎么了?是近视眼?”
三爷忽然吃吃笑了一声。“也许他不是童男子,眼睛不干净。”
“你反正——”三奶奶啐了他一声。
他高兴极了,想想真是侥幸,幸亏预先防备,自己还觉得像个傻子似的,在那臭虫窝里
受了半天罪。
七
在浴佛寺替老太爷做六十岁的阴寿,女眷一连串坐着马车到庙里去,招摇过市像游行一
样。家里男人先去了。银娣带着女佣,奶妈抱着孩子,同坐一辆敞篷车。她的出锋皮袄元宝
领四周露出银鼠里子,雪白的毛托着浓抹胭脂的面颊。街上人人都回过头来看,吃了一惊似
的,尽管前面已经过了好几辆车,也尽有年轻的脸,嵌在同样的珍珠头面与两条通红的胭脂
里。在头面与元宝领之间,只剩下一块菱角形的脸,但是似乎仍旧看得出分别来。那胭脂在
她脸上不太触目,她皮肤黑些。在她脸上不过是个深红的阴影,别人就是红红白白像个小糖
人似的,显得乡气。她们这浩浩荡荡的行列与她车上的婴儿表出她的身份,那胭脂又一望而
知是北方人,不会拿她误认为坐马车上张园吃茶的倌人。但是搽这些胭脂还是像唱戏,她觉
得他们是一个戏班子,珠翠满头,暴露在日光下,有一种突兀之感:扮着抬阁抬出来,在车
马的洪流上航行。她也在演戏,演得很高兴,扮作一个为人尊敬爱护的人。
马路边洋梧桐叶子一大阵一大阵落下来,沿路望过去,路既长而又直,听着那萧萧的声
音,就像是从天上下来的。她微笑着几乎叫出声来,那么许多黄色的手飘下来摸她,永远差
一点没碰到。黄包车、马车、车缝里过街的人,都拖着长长的影子,横在街心交错着,分外
显得仓皇,就像是避雨,在下金色的大雨。
一条蓝布市招挂在一个楼窗外,在风中膨胀起来,下角有一抹阳光。下午的太阳照在那
旧蓝布上,看着有点悲哀,看得出不过是路过,就要走的。今天天气实在好。好又怎样?也
就跟她的相貌一样。
一行僧众穿上杏黄袍子,排了班在大门外合十迎接,就像杏黄庙墙上刻着的一道浮雕。
大家纷纷下车,只有三个媳妇是大红裙子,特别引人注目。上面穿的紧身长袄是一件青莲色
,一件湖色,一件杏子红。三个人都戴着“多宝串”,珠串绞成粗绳子,夹杂着红绿宝石、
蓝宝石,成为极长的一个项圈,下面吊着一只珠子穿的古典字坠子,刚巧像个S字样,足有
四寸高,沉甸甸挂在肚脐上,使她们娇弱的腰身仿佛向前荡过去,腆着个肚子。老太太最得
意的是亲戚们都说她的三个媳妇最漂亮,至于哪一个最美,又争论个不完。许多人都说是银
娣,也有人说大奶奶甜净些,三奶奶细致些,皮肤又白。她不过是二奶奶,人家似乎从来不
记得她丈夫是谁。很少提到他,提到的时候总是放低了声气,有点恐怖似的,做个鬼脸,“
是软骨病——到底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他们家不愿意人多问,他也很少出现,见是总
让人见过,不然更叫人好奇。她喜欢出去,就是喜欢做三个中间的一个。
今天他们包下了浴佛寺,不放闲人进来。偏殿里摆下许多桌麻将。今天他们亲戚特别多
,许多人从内地“跑反”到上海来。大家都不懂,那些革命党不过是些学生闹事,怎么这回
当真逼得皇上退位?一向在上海因为有租界保护,闹得更凶些,自己办报纸,组织剧团唱文
明戏,言论老生动不动来篇演说,大骂政府,掌声不绝,现在非常出风头,银娣是始终没看
见过。姚家从来不看文明戏。唱文明戏的都是吊膀子出名的,名声太坏。难道就是这批人叫
皇上退位?都说是袁世凯坏,卖国。本来朝事越来越糟,姚家就连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也已经
失势了,现在老太太讲起来,在愤懑中也有点得意,但是也不大提起。
“跑反”虽然是一劫,太普遍了,反而不大觉得,年轻的媳妇们当然更不放在心上。银
娣倒是有点觉得姚家以后不比从前了。本来他家的儿子一成年,就会看在老太爷面上赏个官
做。大爷做过一任道台,三爷是不想做官,老太太也情愿他们安顿点待在家里,宦海风波险
恶。银娣总以为她的儿子将来和他们不同。现在眼前还是一样热闹,添了许多亲戚更热闹些
,她却觉得有一丝寒意。她哥哥那些孩子将来也没指望了。她的婚姻反正整个是个骗局。
在庙里,她和一个表弟媳卜二奶奶站在走廊上,看院子里孩子们玩,小丫头们陪着他们
追来追去。一个孩子跌了一跤,哇!哭了。领他的老妈子连忙去扶他起来,揉手心膝盖。
“打地!打地!”她打了石板地两巴掌。“都是地不好。”
三奶奶在月洞门口和李妈鬼头鬼脑说话。仿佛听见说“还没来……叫陈发去找了。”“
陈发没用……”
“又找我们三爷了,”银娣说。
三奶奶走过来倚着栏杆,卜二奶奶就笑她:“已经想三爷了?”
“谁像你们,一刻都离不开,好得合穿一条裤子。”
“我们好不了,天天吵架。”
“吵架谁不吵?”
“你跟三爷相敬如宾。”
“我们三奶奶出名的贤惠,”银娣说。难得出门一趟,再加上这么许多年貌相当的女伴
聚在一起,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连她们妯娌们都和睦起来。“我们三爷欺负她。”
“连老太太都管不住他,叫我有什么办法?”
“还好,你们老太太不许娶姨奶奶。只要不娶回来,眼不见为净。”卜二奶奶说。
“所以我情愿他出去,”三奶奶说。“难得有天在家吃饭,我吃了饭回到老太太房里,
头发毛了点都要骂。”她低声说,大家都吃吃笑了起来。“青天白日,谁这么下流?”
“你们三爷的事,不敢保。”卜二奶奶说。
“我们难得的。”
她们这些年轻的结了婚的女人的话,银娣有点插不上嘴去,所以非插嘴不可。“你这话
谁相信?”
三奶奶马上还她一句话:“我们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提二爷,马上她没资格
发言了。
“我们才真是难得。”她红了脸,仿佛大家同时看见他跟她在床上的情形。那两个女人
脸上也确是顿时现出好奇的笑容。“我敢赌咒,你敢赌么?三奶奶你敢赌咒?”
卜二奶奶笑。“你刚生了个儿子,还赌什么咒?”
“老实告诉你,连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生出来的。”话一出口她就懊悔了,看见那两个女
人一面笑,眼睛里露出奇异的盘算的神气,已经预备当作笑话告诉别人。她们彼此开玩笑向
来总是这一套,今天似乎太过份了,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但是仍旧在等着,希望她还会说下
去,再泄漏些二爷的缺陷。刚巧有个没出嫁的表妹来了,这才换了话题。
“老太太叫,”一个老妈子说。
两个媳妇连忙进去。老太太在和三奶奶的母亲打麻将。
“三爷呢?怎么叫了这半天还不来?亲家太太惦记着呢。”
“三爷打麻将赢了,他们不放他走。”三奶奶说。
“别叫他,让他多赢两个。”她母亲说。
她的小弟弟走到牌桌旁边,老太太给了他一块戳着牙签的梨,说:
“到外边去找姐夫,姐夫赢钱了,叫他给你吃红。”
“姐夫不在那儿。”
“在那儿。你找他去。”
“我去找他,他们说还没来。”
老太太马上掉过脸来向三奶奶说:“什么打麻将,你们这些人捣的什么鬼?”
三奶奶的母亲连忙说:“他小孩子懂得什么,外头人多,横是闹糊涂了。”
“到这时候还不来,自己老子的生日,叫亲家太太看着像什么样子?你也是的,还替他
瞒着,难怪他胆子越来越大。”
三奶奶不敢开口,站在那里,连银娣和丫头老妈子们都站着一动也不动,唯恐引起注意
,把气出在她们身上。三奶奶母亲因为自己女儿有了不是,她不便劝,麻将继续打下去,不
过谁也不叫出牌的名字。直到七姑太太摊下牌来,大家算胡了,这才照常说话。老太太是下
不来台,当着许多亲戚,如果马虎过去,更叫人家说三爷都是她惯的。
一圈打下来,大奶奶走上来低声说:“三爷先在这儿,到北站送行去了,老沈先生回苏
州去。”
她们用老沈先生作借口,已经不止一次了,他老婆不在上海,身边有个姨奶奶,但是姨
奶奶们不出门拜客。所以她们无论说他什么,不会被拆穿。他这时候也许就在这庙里,老太
太反正无从知道。她正看牌,头也不抬。大奶奶在亲家太太椅子背后站着,也被吸引进桌子
四周的魔术圈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