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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75章

小说: 张爱玲文集第4卷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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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叫王吉把锡香炉蜡台都拿出来擦过了。祖宗的像今年多了两幅,老太太与二爷,都是
照片。

  她除了吃这口烟,样样都照老太太生前。过年她这间房要公开展览,就把烟铺搬走了,
房里更空空落落的。忙完了到年底又空着一大截子,她把两只手抄在衣襟底下,站在窗口望
出去,是个阴天下午,远远的有只鸡啼,细微的声音像一扇门吱呀一响。市区里另有两只鸡
遥遥响应。许多人家都养着鸡预备吃年饭,不像姚家北边规矩,年菜没有这一项。弄堂给西
北风刮得干干净净,一个人也没有,一只毛毵毵的大黑狗沿着一排后门溜过来,嗅嗅一只高
炭篓子,站起后腿扒着往里面看,把篓子绊倒了,马上钻进去,只看见它后半身。

  它衔了块炭出来,咀嚼了一会,又吐出来仔细看。它失望地走开了,但是整个弄堂里什
么都找不到。它又回来发掘那只篾篓,又衔了根炭出来,咔嚓咔嚓大声吃了它。她看着它吃
了一块又一块,每回总是没好气似地挑精拣肥,先把它丢在地上试验它,又用嘴拱着,把它
翻个身。

  “太太,三爷来了,”老郑进来说。

  哦,她想,年底给人逼债。相形之下,她这才觉得是真的过年了,像小孩子一样兴奋起
来。

  “叫王吉生客厅里的火。”

  她换了身瓦灰布棉袄裤,穿孝滚着白辫子。脸黄黄的,倒也是一种保护色,自己镜子里
看看,还不怎么显老。

  “咦,三爷,这两天倒有空来?”

  “我不过年。从前是没办法,只好跟着过。”

  “嗳,是没意思。今年冷清了,过年是人越多越好。”

  “我们家就是人多。”

  “光是姨奶奶们,坐下来三桌麻将。”

  “哪有这么些?”

  “怎么没有?前前后后你们兄弟俩有多少?没进门的还不算。”老太太禁烟之外又禁止
娶妾,等到儿子们年纪够大了,一开禁,进了门的姨奶奶们随即失宠,外面瞒着老太太另娶
了新的,老太太始终跟不上。有两个她特别抬举,在她跟前当差,堂子出身的人会小巴结,
尤其是大爷的四姨奶奶,老太太一天到晚“四姨奶奶”“四姨奶奶”不离口,连大奶奶三奶
奶都受她的气,银娣更不必说了。这时候她是故意提起她们,让他知道她现在对他一点意思
也没有。“你现在的两位我们都没看见。”

  “她们见不得人。”

  “你客气。你拣的还有错?”

  “其实都是朋友们开玩笑,弄假成真的。”

  她瞅了他一眼:“你这话谁相信?”

  “真的。我一直说,出去玩嘿,何必搞到家里来。其实我现在也难得出去,我们是过时
的人了,不受欢迎了。”

  “客气客气。”

  火渐渐旺了起来。

  “这时候才暖和些了。二嫂怎么这么省?”

  “嗳呀,三爷你去打听打听,煤多少钱一担。北边打仗来不了。”

  他们讲起北边的亲戚,有的往天津租界上跑,有的还在北京。他脱了皮袍子往红木炕床
上一扔,来回走着说话,里面穿着青绸薄丝棉袄裤,都是戴孝不能穿的,他是不管。襟底露
出青灰色垂须板带,肚子瘪塌塌的,还是从前的身段。房里一暖和,花都香了起来。白漆炉
台上摆满了红梅花、水仙、天竺、腊梅。通饭厅的白漆拉门拉上了,因为那边没有火。这两
间房从来不用。先生住在楼下,所以她从来不下楼。房间里有一种空关着的气味,新房子的
气味。

  “玉熹在家?”

  “他到钟家去了。他们是南边规矩,请吃小年饭。钟太太是南边人。”

  “那钟太太那样子,”他咕噜了一声。钟太太是个胖子,戴着绿色的小圆眼镜。

  “钟太太不能算难看,人家皮肤好。”

  “根本不像个女人,”他抱怨。

  她也笑了。对一个女人这样说,想必是把她归入像女人之列。不能算是怎样恭维人,但
还是使他们在黄昏中对坐着觉得亲近起来。

  “下雪了,”她说。

  雪像蠓虫一样在灰色的天上乱飞。怪不得房间里突然黑了下来。附近店家“闹年锣鼓”
,伙计学徒一打烊就敲打起来。

  沙哑的大锣敲得特别急,呛呛呛呛呛呛,时而夹着一声洋铁皮似的铙钹。大家累倒了暂
停片刻的时候,才听见鼓响,噔噔噔像跑步声,在架空的戏台上跑圆场。这些店家各打各的
,但是远远听来也相当调和,合并在一起有一种极大的仓皇的感觉,残冬腊月,急景凋年,
赶办年货的人拎着一包包青黄色的草纸包,稻草扎着,切破冻僵了的手指。赶紧买东西做菜
祭祖宗,好好过个年,明年运气好些。无论多远的路也要赶回家去吃团圆饭,一年就这一天


  “嗳,下雪了,”他说。他们看着它下。她这次不会借给他的,他也知道。跟他有说有
笑,不过是她大方,他借钱也应酬过他一次。难道每次陪她谈天要她付钱?反而让他看不起
。他诉苦也没有用,只有更叫她快心。

  他不跟她开口,也不说走。有时候半天不说话,她也不找话说,故意给他机会告辞。但
是在半黑暗中的沉默,并不觉得僵,反而很有滋味。实在应当站起来开灯,如果有个佣人走
过看见他们黑赳赳对坐着,成什么话?但是她坐着不动,怕搅断了他们中间一丝半缕的关系
。黑暗一点点增加,一点点淹上身来,像蜜糖一样慢,渐渐坐到一种新的元素里,比空气浓
厚,是十年廿年前半冻结的时间。他也在留恋过去,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来。在黑暗中他
们的声音里有一种会心的微笑。

  她去开灯。

  “别开灯,”他忽然怨怼地迸出一句,几乎有孩子撒娇的意味。

  她诧异地笑着,又坐了下来,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等到不能不开灯的时候,不得不加上一句:“三爷在这儿吃饭,”免得像是提醒他时候
不早了,该走了。

  “还早呢,你们几点钟开饭?”

  “我们早。”

  留人吃饭,有时候也是一种逐客令,但是他居然真待了下来。难道今天是出来躲债,没
地方可去?来了这半天,她也没请他上楼去吃烟。虽然说吃烟的人不讲究避嫌疑,当着人尽
可以躺下来,究竟不便,她也不犯着。好在他们家吃烟向来不提的,她也就没提。

  饭厅没装火炉,他又穿上了皮袍子。

  “三爷吃杯酒,挡挡寒气。”

  “这是玫瑰烧?不错。”

  “就是弄堂口小店的高粱酒,掺上玫瑰泡两个月,预备过年用的。还剩下点玫瑰,我叫
他们去打瓶酒来给你带回去。”

  她喝了两杯酒,房间越冷,越觉得面颊热烘烘的,眼睛是亮晶晶沉重的流质,一面说着
话,老是溜着,有点管不住。

  “给我拿饭来。”她对女佣说。

  “二嫂不是不能喝的,怎么只喝这点?”

  “老不喝,不行了。从前老太太每顿饭都有酒。三爷再来一杯。”。

  老妈子替他斟了酒,他向她举杯:“干杯。”

  她将剩下的半杯一口喝了下去,无缘无故马上下面有一股秘密的热气上来,像坐在一盏
强光电灯上,与这酒吃下去完全无干。她连忙吃饭,也只夹菜给他,没再劝酒。

  打杂的打了酒来,老妈子送进来,又拿来一包冰糖,一包干玫瑰。他打开纸包,倒到酒
瓶里,都结集在瓶颈。干枯的小玫瑰一个个丰艳起来,变成深红色。从来没听见说酒可以使
花复活。冰糖屑在花丛中漏下去,在绿阴阴的玻璃里缓缓往下飘。不久瓶底就铺上一层雪,
雪上有两瓣落花。她望着里面奇异的一幕,死了的花又开了,倒像是个兆头一样,但是马上
像噩兆一样感到厌恶,自己觉得可耻。

  饭后回到客厅里喝茶,锣鼓敲得更紧,所有的店家吃完晚饭都加入了。他伛偻着烤火,
捧着茶杯酒着手,望着火炉上小玻璃窗上的一片红光。

  “到过年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从前,”他忽然说,“我是完了。”

  “三爷怎么了?酒喝多了?”

  “怪谁?只好怪自己。难道怪你?”

  她先怔了怔,还是笑着说:“你真醉了。”

  “怎么?因为我说真话?你是哪年来的?跑反那年?自从你来了我就在家待不住,实在
受不了。我们那位我也躲着她,更成天往外跑。本来我不是那样的。”

  “这些话说它干什么。”她掉过头去淡淡地笑着,只咕哝了一声。

  “我不过要你知道我姚老三不是生来这样。不管人家怎么说我,只要二嫂明白,我死也
闭眼睛。”

  “好好的怎么说这话?难道你这样聪明的人会想不开?”她笑着说。

  “你别瞎疑心。我只要你说你明白了,说了我马上就走。”

  “有什么可说的?到现在这时候还说些什么?”

  “我忍了这些年都没告诉你,我情愿你恨我。给人知道了你比我更不得了。”

  “你倒真周到。害得我还不够?我差点死了。”

  “我知道。你死了我也不会活着。当时我想着,要死一块死,这下子非要告诉你。到底
没说。”

  “你这时候这样讲,谁晓得你对人怎么说的?”

  “我要说过一个字我不是人。”

  她掉过头去笑笑。其实这一点她倒有点相信。这些年过下来,看人家不像是知道,要不
然他们对她就不会是这样。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也真可笑,我这一辈子还就这么一次是给别人打算。大概也是
报应。”他站起来去拿皮袍子。

  “你真心狠,”他站着望着她微笑。“我也是的——就喜欢心狠的女人。”他又伸手去
拉她的手,一面笑着答应着:“我走。马上就走。”

  她不相信他,但是要照他这样说,她受的苦都没白受,至少有个缘故,有一种幽幽的宗
教性的光照亮了过去这些年。她的头低了下去,像个不信佛的人在庙里也双手合十,因为烧
着檀香,古老的钟在敲着。她的眼睛不能看着他的眼睛,怕两边都是假装,但是她两只冰冷
的手握在他手里是真的。他的手指这样瘦,奇怪,这样陌生。两个人都还在这儿,虽然大半
辈子已经过去了。

  “不要给人听见了。”他去关门。

  她不能坐在那里等他。她站起来挡他。叫佣人看见门关着还得了?也糟踏了刚才那点。
她要在新发现的过去里耽搁一会,她需要时间吸收它。

  他们挣扎着,像缝在一起一样,他的手臂插在她袖子里。

  “你疯了。”

  “我们有笔帐要算。年数太多了。你欠我的太多,我也欠你太多。”

  她一听见这话,眼泪都涌了上来堵住了喉咙。她被他推倒在红木炕床上,耳环的栓子戳
着一边脸颊,大理石扶手上圆滚滚的红木框子在脑后硬梆梆顶上来。没有时间,从来没有。
四周看守得这样严,难怪戏上与弹词里的情人,好容易到了一起,往往就像猫狗一样立即交
尾起来,也是为情势所迫。尤其是他们俩,除非现在马上,不然决不会再约会在一个较妥当
的地方。他们中间隔的事情太多了,无论怎么解释也是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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