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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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意,包围在一层玫瑰色的光雾里。
“刘二爷当上银行经理了,”他说。
“还不是要他入股子?”上海这地方,有点钱投资的人,再危险也没有。谁像她憋得住
?这些男人都是随心所欲惯了的,这时候也是报应,落得都跟她一样,困住了一动都不敢动
。有的憋了多少年,闷狠了又大花一阵,或是又弄个人,或是赌钱,做生意,一看去了一大
截子,又吓得安静下来。
“他做股票赚了点钱。”
“他有钱,”她只咕哝了一声,就此把刘二爷撇下不提。他本来有钱。
“陈家还住在静安寺路?”
“嗳,他们的小笳说是喜欢跳舞。”
“陈家现在靠什么?”
“他们老太太有钱,”她咕噜了一声。
只要提起这个名字就使人作会心的微笑,这些人一个个供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各自有他
的一角,还不肯安静,就像死了闹鬼似的,无论出了什么新闻都是笑话奇谈。亲戚们自从各
自分成小家庭,来往得不那么勤,但是在这一点上是互相倚赖的,听到一个消息,马上眼睛
一亮,脸上泛起了微笑,人也活动些,浑身血脉流通起来,这新闻网是他们唯一的血液循环
,自己没事干,至少知道别处还有事情发生,又是别人担风险。外面永远是风雨方殷,深灰
色的玻璃窗,灯前更觉得安逸。这一套人名与亲戚关系,大家背得熟极而流,他是从小跟她
学会了的。点名从来点不到他父亲,也不提她娘家。他没有父亲,她没有过去,但是从来觉
都不觉得,他们这世界这样丰富而自给。
又讲起那天的堂会。
“他们家老五看上了粉艳霞,”他笑着说。
“我看见他们,她刚下了装出来。”
“下了装可没什么好看。”
“风头不错。”
“还活泼,”他承认,又赶紫加上一句,“在台上。”
“嗳,这些女戏子在台下有时候板得很,其实她们比现在这些小姐们管得紧,自己的娘
跟出跟进。差不多唱戏的人家都是北边人,还是老规矩。”
“她们家累重,还要养活自己的琴师、班底,多少人靠着一个人吃饭。老五要是娶粉艳
霞,该要多少钱?”
“老五不要想。第一他爸爸不肯,太招摇了。所以她们唱戏的嫁人也难,都是给流氓做
姨奶奶。她们也可怜,不要看出风头。人家有真心对她们,她们也知道感激。有个汪老太太
戏迷,捧女戏子,认干女儿,照样送行头送桌围。干女儿倒也孝顺,老是接来住,后来就嫁
了他们家少爷做姨奶奶。”
他红了脸。“是谁?在上海唱过?”又问,“哪个汪家?”
只有讲到哪个女孩子,他心里才进得去。
“叫什么的?——是杭州大世界的台柱。”
他不由得咯吱一笑。上海的大世界已经是给乡下人观光的,杭州的大世界想必更像乡下
赛会。
“他们的京戏班子算好的。她唱青衣,说是漂亮得很,嗓子也好。”
“粉艳霞的嗓子没什么好,”他说。
“唱花旦本来用不着,连小翠花都是哑嗓子。女孩子向来声音窄,所以人家说男人唱旦
角反而嗓子好。等到破了身,喉咙又宽些。”
“粉艳霞大概有二十多岁了吧?不见得喉咙还要变?”他脸红红地笑着。
“哦,这些女戏子家里看得她们多紧,你不要看她们跟小五这批人混着,那是应酬。”
他们把她和别的一个个比着。有的腰比她细,但是她腰身灵活。她的脸太圆,看得出脸
上贴的片子一直贴到前面来。
她穿男装漂亮,反串想必出色。银娣自己觉得有点可笑,两人并肩躺着。两张痴痴的脸
浴在一个遥远的太阳的光辉里,恋恋地评头品足说个不完,又还老是遗憾的口吻。但是试探
他是有刺激性的,她可以觉得年轻人的欲望的热力。只要她肯跟他讲粉艳霞,她自己就是开
天辟地第一个女人,因为只有她是真的,她在这里,她有经验。
其实她对京戏知道得不比他多,不过向来留心听人说。她这一代的女人的公敌是长三妓
女,都会唱两句戏。唱戏的这行是越过她们头上去,更高级的魅艳。她是本地人,京戏的唱
词与道白根本听不大懂,但是刚巧唱花旦的那身打扮也就是她自己从前穿的袄裤,头上的亮
片子在额前分披下来作人字式,就像她年轻的时候戴的头面。脸上胭脂通红的,直搽到眼皮
上,简直就是她自己在梦境中出现,看了很多感触。有些玩笑戏,尤其是讲小家碧玉的,伶
牙俐齿,更使她想起自己当初。真要是娶这么一个到家里来,那她从前在黑暗的阳台上偷听
楼下划拳唱戏,那亮晶晶的世界从来不容她插足的,现在到底让她进去了,即使只能演太后
的角色。向来老太太们喜欢漂亮的女孩子,是有这传统的。像《红楼梦》里的老太太,跟前
只要美人侍奉。就连他们自己家的老太太不也是这样?娶媳妇一定要拣漂亮的,后来又只喜
欢儿子的姨奶奶们,都是被男人搁在一边的女人,组成一个小朝廷,在老太太跟前争宠。她
要是给儿子纳妾,那当然又两样,娶个名美人来,小两口子是观音身边的金童玉女,三个人
之间有一种神秘的微笑,因为她知道他们关上房门以后的事,是她作成他们,骨肉之情有了
一重新的关系,活跃起来了。但是她知道这都是假的,自骗的。有些女人实在年纪大了,可
以就中取得满足。
“我晓得你喜欢粉艳霞,”她微笑着说。
“我没资格,”他微笑着咕哝了一声。
“要是真要也有办法。要认识她们还不容易?要找人跟她们老子娘讲价钱比较费事。譬
如黄三爷喜欢玩票,有名的戏子都认识。差不多的女戏子都讲究拜他们做师傅,师傅讲句话
有份量。九老太爷就是出名捧角的,当然我们不犯着找他。
要找人,多的是。有人认识开戏馆的,那都是流氓,要不然在租界上也开不了戏园子。
这些唱戏的人家,不是流氓也拿不住他们。”
听她闲闲地说来,轻言慢语的,头头是道,他像孩子们听神话似的,相信,而又不甚信
,他们家还有多大势力他完全没有数。至于钱,当然他知道总比她一向口气里要多些。难道
她瞒着他是因为他还小,现在他大了才告诉他?难道她省下钱来都是预备花在这一项大冒险
上,给他买爱情与名望,作为一个名伶的护花主人?一样做小,当然情愿嫁个少爷,年纪轻
,又是名门之后,又不像老五他们在外边玩惯了的。如果讲明以后不再有别人……可惜先要
娶亲,娶了亲又还要再等一个时期。但是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反正无论什么事都要老等着,没
办法,也等惯了。
“就是这一点麻烦:刚红起来,老子娘不肯放她们走的,总要等赚足几年再说。好在还
年轻。她们这些人嫁人也难,”
她喃喃地娓娓说下去,织着她的鸦片梦。在他的年纪,他需要一个梦想,才能够约束自
己。让他以为他要是听话,她真肯拿出钱来替他娶粉艳霞。等他吃上了烟,他会踏实些,比
较知道轻重。
吃烟她倒又不怕冯家听见。
“怕什么?我们吃得起,”她会告诉媒人。
现在年轻人不大有吃烟的,现在是兴玩舞女、闹离婚。他要是吃了烟肯安静蹲在家里,
冯家也不会反对。大爷三爷他们吃烟照样出去,不过他们的情形不同。第一他们手里有钱。
没有钱吃上了烟,就顾到这口烟。他要到堂子里过瘾哪儿行?
靠三爷接济他那两个钱能到哪里?还是家里这张铺。总有一天他也跟她一样,就惦记着
家里过日子与榻上这支灯,要它永远点着。她不怕了。他跑不了,风筝的线抓在她手里。
十四
定了亲,时而有消息传来,说冯家小姐丑。
“不会吧?”银娣说。“这些人嘴坏,给他们说出来还有好的?你四表姑看见过的,没
几年前的事。虽然说女大十八变,相片上是大人了,有现在这年纪了。你四表姑说相片像。
”
“相片也够丑的,”玉熹说。
“有人不上照,无为州大概也没有好照像馆。我本来说再托人去看看,就难在顺便——
谁到无为州去?要是太明了,他们家又还不肯给人相看。不是看在老亲份上,连这相片都不
肯落在人家手里。”
他不好意思老是嘀咕这件事,不过看得出来他老惦记着,不放心。
“我们家从来没有过退婚的事,”她说。“无缘无故把人家小姐退掉,这话也不好说。
还是过天再托人打听打听。”
做媒的时候,男家的条件本来是要早娶,半年后就娶过来了。近年来都是文明结婚,忌
讳新娘子穿白的就穿粉红。银娣在这些事上也从俗,不想太特别,不过文明结婚要请主婚人
证婚人,要拣有名声地位的才有面子,她自从替儿子提亲这样难,把这些亲戚故旧都看透了
,也不犯着再为这件事去求人,索性老式结婚,连租礼堂这笔费用都省了。
“老法结婚!”女人们都笑嘻嘻地说。“现在都看不到了。”
她都推在女家身上。“他们要嘿!他们还是老规矩。”
她其实折衷办理,并没有搬出全套老古董玩艺给他们取乐,因为大家看着确是招笑,就
连那些怀旧的女太太们,喃喃地说着“嗳,从前都是这样,”也带着一种奇异的微笑。是像
从前,不过变得乡气滑稽了,嘲弄她们最重要的回忆。
现在大家都不赞成老式新房一色大红,像红海一样,太耀眼,刺目,所以她布置的新房
极平常,四柱床,珠罗纱帐子,只有床上一叠粉红浅绿簇新的绸面棉被有几分喜气,衬着凝
冷的冬天的空气与灰黯的一切,使人微微打个寒颤。楼下也只有门头上挂着彩绸,大红大绿
十字交叉着,坠着个绣球花式的绉折球。新郎披红,也是同样的红绸带子,斜挂在肩膀上,
此外就是戴顶瓜皮帽,与众不同些,跟客人都站在幽暗的大房间中央,人多了没处坐,应酬
话早说完了,只好相视微笑。
“还不来!……”客人轮流地轻声说。一群孩子们更等得不耐烦。
“要等吉时,”有人说。
“时辰早到了。花轿去了几个钟头了?”
“今天好日子,花轿租不到呢。现在少,就这两家。在城里。……城里到一品香,还好
,没多少路。”
女家送亲到上海来,住在一品香。
“还不来!”
“谁晓得他们?”新郎咕噜着,低下头来扯扯身上挂的红绸带子,望着那颗绣球作自嘲
的微笑。
终于有人低声叫着“来了来了”。孩子们都往外跑。大门口放了一通鞭炮。银娣在楼上
陪客,也下来了。没叫小堂名,呜哩呜哩吹着,倒像租界上的苏格兰兵操兵。军乐队也嫌俗
气,不比出殡。索性没有音乐。
人堆里终于瞥见新娘子,现在喜娘也免了,由女家两个女眷挽着,一身大红绣花细腰短
袍长裙,高高的个子,薄薄的肩膀,似乎身段还秀气。头上顶着一方红布,是较原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