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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胭脂扣 李碧华-第13章

小说: 胭脂扣 李碧华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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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走走,我跟如花谈女人之间的烦恼,与你何干?女明星的恋爱不是娱乐新闻?一一都是大众的娱乐!人人都沉迷,就你一个假撇清,你不看八卦周刊?你不知道谁跟谁的分合?没有分合的点缀,没有滑稽感,那么多人爱看?〃
    我顿然地感到悲哀。
    我们竟不能给予女人一些安定的感觉,真为天下男人汗颜。
    经阿楚这般的灌输,只怕如花一定对男人灰心。她本来就已灰心,现在连灰也不存在了。其实我们应该鼓励她,让她积极开朗一点,好好上路,谁知一沉到底。 
    
    我非把她俩都提起来不可。
    〃如花,明天你便要离开这里了吧?〃我尽量放轻松一点,〃你可要逛逛这进步一日千里的大都会呢?〃
    她犹在梦中,怎思得寻乐? 〃这样来一趟,不尽情跑马看花,岂不冤枉?那些来自大陆的双程访港团,巴不得七天之内168小时就把整个香港吸纳至深心中。我明天带你坐地铁、吃比萨饼、山顶漫步、看电影……〃
    〃哈哈!〃阿楚笑,〃她又不是游客!〃
    我有点不好意思,自恨老土。
    气氛好了一点。
    〃我什么地方都不要去,我要把这一切过滤一下,只保留好的,忘记坏的,明天之后,我便完全抛弃一层回忆,喝三口孟婆茶,收拾心情上转轮车,也许不久我便是一个婴儿。让我好好地想念……〃
    〃明晚你再来吗?〃我与阿楚都不约而同地依依不舍。
    〃来的,我来道别。〃
    〃你一定要来,不要骗我们!〃
    〃明晚是香港小姐总决赛,我势将疲于奔命,但一选完了,马上赶来会面。如花……〃
    阿楚摇撼她的双手。
    〃你赶不了,驳料算了。〃我说。
    〃是,驳不到料,便嫁人算了。〃她笑。
    〃今晚我想静静度过。〃 
    
    如花绝望地消失。
    〃永定,怎么你不留她一下?〃一反常态。
    〃让她安静。〃难道要她在那么万念俱灰底下强振精神来与人类交谈?够了,不必取悦任何人。她连自己都不可取悦。让她去舐伤口,痛是一定痛,谁都无能为力。 看来,阿楚对我完全地放心了,她看透了我:不敢造次。我看透了女人:最强的女人会最弱;最弱的女人会最强。女人就像一颗眼珠:从来不痛,却禁不起一阵风;一点灰尘叫它流泪,遇上酷热严寒竟不畏惧。——其实我根本无法看得透。
    送阿楚下楼坐车,她要养精蓄锐,明晨开始,直至午夜,为一年一度的香港小姐选美尽〃跑腿〃义务。把闪光灯上足了电,把摄影机上足了菲林,把身体填满精力。明晨,一头小老虎的上路搏杀,争取佳绩。看谁一夜成名?
    一夜的风光。明年轮到下一位。
    被踢出局的,马上背负〃落选港姐〃之名;入了围的,一年后便被称作〃过气港姐〃。落选或者过气,决不是好字眼。无论赢或输,却都在内了。有什么比这更不划算?但如阿楚所言:〃世间女子所追求的,都是一样滑稽。〃
    到了最后,便落叶归根,嫁予一个比她当初所订之标准低的男子,得以下台。
    间中提心吊胆,成为习惯之后,勉为其难地大方。
    〃喂,〃阿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刚才提到那台北市南京东路四段?五段?那是谁的地址?〃
    她的记性真好,呜呼!
    〃那并非‘谁’的地址,那是我胡乱捏造,台北不是巷呀里呀的一大堆吗?〃
    〃是吗?捏造得那么快?〃
    〃你不信?我再捏一个给你听,〃我随口道,〃中山北路七段一九巷十八弄九号四楼。是不是这样?〃
    阿楚被我逗笑了。
    我正色说:〃你上当了。我有多位台湾女朋友可供选择。你知道啦,台湾的女子,温柔、体贴、小鸟依人。对婚姻的要求,只是嫁到香港来,然后转飞美国去。〃
    不是对手,阿楚才不动真气。
    送她坐小巴,然后回家。
    在楼梯,便遇到我姐姐一家。因明天星期六短周,不用上学——〃一家〃均不用上学,遂带儿子共享天伦。
    〃舅舅,我们节目真丰富!〃
    〃去过哪儿?〃我问小外甥。
    〃吃自助餐。有气球送。〃
    〃然后呢?〃
    〃看电影。〃
    〃然后呢?〃
    〃爸爸买了一本《大醉侠》给我。〃
    真快乐!
    这般温馨的天伦之乐。到湾仔某餐厅吃一顿自助餐,大人四十八元,小童三十八元,另加一小账。至名贵的菜肴许是烧猪。大伙一见有生果捧出来,只是西瓜吧,便兵荒马乱地去抢,抢了回来又吃不完……那种。
    餐后一家去看电影,通常是新艺城出品之闹剧,胡乱笑一场。
    他们回家了,十分满足。
    孩子鲜蹦活跳,大人心安理得。他们都把精神心血花去打扮孩子,因而忽略自己之仪容气质,不必再致力于吸引、猜疑。完全脚踏实地。渐渐各自拥有一个肚腩。
    ——爱情有好多种。这不是最好的一种,但,这是毫无疑问的一种。
    我肯定他们白头偕老,但不保证永结同心。——人人都是如此啦。由绚烂归于平淡,或由平淡走向更平淡,都是如此,不见得有什么不好,中间更不牵涉谋杀。
    他是她永久的夫。
    她是他永久的妻。
    妻?啊——我想起来了:旧报微型菲林,1938年7月7日,第一眼见到的一幅广告,当年的卖座电影是《陈世美不认妻》。我想起来了,桩桩件件,都泄露了一点天机。
    所不同的,是陈世美被包公斩了,秦香莲只好活着。而如花殉情,十二少临阵退缩,也只好活着。
    呀,忽然我很不甘心。这一件任务还没完成呢。我真想见他一面。我真想见他一面。见不着,就像踢球,临门欠一脚;下棋,走不了最后一着,多遗憾。真是个烂摊子。 
    
    但算了,都知道真相,心底虽不甘,不过当事人既然放弃……这样反反复复。今天下班后,专心致志候如花作最后一聚。我想,男人之中,我算是挺不错的。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即使离了婚也有朋友做的那种人。反目亦不成仇,重言诺,办事妥当。还给如花安排好节目,一俟阿楚采访完毕,我们三人去看午夜场。遂打开报章挑拣一下。
    阿楚一早把行程相告:选美在利舞台举行,然后她会随同大队至利园的酒会拍些当选后 花絮。如果看午夜场,必得在铜锣湾区,所以我集中在此区挑拣,最近的,是翡翠戏院了。就是这电影吧。
    怂恿如花散散心,体验一下现代香港人夜生活。浮生若梦,一入夜,人都罪恶美丽起来。铜锣湾不比石塘咀逊色,因为有选美,〃六宫粉黛〃的感觉更形立体。
    如果不是门限森严,也许该带她去看选美,让她们惺惺相惜。
    〃我们坐电车去。〃
    〃好吧。〃如花说,〃我最熟悉的也只是电车。〃
    上了车,一切恍如隔世。六天之前,我俩在电车上〃邂逅〃。
    自1905年7月5日起,电车就通车了,谁知在这物体上,有多少宗〃邂逅〃?
    〃如花,电车快被淘汰了。〃我悲哀地说,〃它也有七八十岁了。〃
    〃——〃如花怔怔地,〃像人一样。〃
    我知她心底还缠绕着那男人的影子。不,非驱去她心魔不可。话题回到电车:
    〃以前电车的票价是多少?〃
    〃唔?〃她略定神,〃头等一毛,三等五仙。〃
    〃那么便宜?〃
    〃但那时普通工人一个月的薪水是七八元。五仙可以饮一餐茶,或吃碗烧鹅濑粉。〃
    〃如此说,今天的票价才最便宜。你看,六毛钱,连面包都买不到。〃
    〃不知道我再来的时候,还有没有电车?〃她也无限依依。
    〃也许还有。到你稍懂人性的时候,便没有了。〃
    〃那有什么分别?结果即是没有。〃
    在这澄明的夏夜里,电车自石塘咀悠闲地驶往铜锣湾,清风满怀,心事满怀。虽没说出来,二人也心有不甘:是缘悭一面。
    真是凡俗人劣根性:勘不破世情,放不下心事,把自己折磨至生命最后一秒。
    有两个女孩登车,坐到车尾,那座位,正面对楼梯。其中一个嚷嚷:〃我不要坐这儿,看!多不安全,好像车一动就会滚下去。〃二人越过我们,坐到前面。
    〃又有什么位置是安全呢?〃如花对自己说。
    翡翠戏院今晚的午夜场放映《唐朝豪放女》。我去买票的时候,如花浏览四下的剧照,看不了几张,有十分诧异的反应。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香港的戏院会放映类似生春宫的影画。但吾等习以为常,不觉有何不妥。这是因为道德观念、暴露标准,把30年代的妓女也远远抛离。如今连一个淑女也要比她开放。她甚至是稀有野生小动物,濒临绝种,必得好好保护。等到差不多放映了,阿楚气咻咻赶来,看来已把一切工夫交代妥当。我也禁不住好奇:
    〃谁当了香港小姐?〃
    〃还有谁?那混血儿啦。〃
    〃哦,〃我说,〃大热门,一点也不刺激。〃
    于是此缤纷盛事又告一段落。——如果在这几天没有虚报年龄、隐瞒身世、争风呷醋、公开情书,或大曝内幕大打出手之类花边的话,才算圆满结束。可怜阿楚与一干人等奔走了个半月,至今还未松一口气。大家都在等待一些新鲜的秘密,可供发掘盘查。
    〃你那么迟?〃
    〃是呀,有行家自某模特儿口中,得知新港姐男友之隐私……〃
    〃先看电影吧,都要开场了。〃
    我把票掏出来,招呼如花入座。
    阿楚一看,便埋怨:
    〃哎呀!怎么你买三张票?〃
    〃有什么不对?〃
    〃真傻,如花是鬼,不必买票。你拣多空位的角落,买两张票就够。〃 
    
    是,我真太老实了。连这一点普通常识也想不起,不及女友机灵。
    ——乍喜还悲的是,阿楚,她开始在〃经济〃上管束我了!
    还有令我沮丧的地方,谁料到这电影也是讲妓女的故事?难保不勾起如花连绵串累的感慨。唉。 当电影把长安平康里妓院风貌呈现时,我瞥瞥坐我右边的如花,她盯着银幕,聚精会神,她从来未见过那么宽的银幕,那么浓烈的色彩,还播着小调:
    〃长安平康里,
    风流薮泽地。
    小楼绮窗三千户,
    大道青楼十二重……〃
    她浅浅地笑了。联念到塘西四大天王风月无边,一种原始的骄傲:到底也是花魁。
    她肯笑起来,也就好了。我放心。
    这戏由一位没什么身材的女明星演出,她叫夏文汐。我从来没看过她的电影,也从来没看过这么幽艳性感的表演。像男人的身体却加上极女人的风流。豪放得叫人咋舌。还有同性恋镜头。
    如花低下头,我敢打赌她脸红。
    但现场的观众犹不满足,他们都是午夜场常客,不懂欣赏盎然古意,只怨主角未曾彻底把器官展览,有些在鼓噪:
    〃脱啦!脱啦!〃
    〃上吧!上吧!〃
    来自四方八面的叫床配音,与银幕呼应,就像一群兽在杂交。
    如花吓得半死。连鬼都受不起的惊吓,人却若无其事?还有断续的传呼机声做伴。
    〃别怕!这是午夜场的特色。〃
    一场床上戏完事,有人呼啸抗议不过瘾,还在痛骂电检处。
    到了最后,戏中的鱼玄机被杀头了,在心爱的男人耳畔哼着自己的诗: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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